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643)
她凶悍,危险,独断,但毕竟只是老虎。她能吃下十个人,难道能吃下一百个人?她能惊退一群乡汉,难道能惊退一队铁甲?
但如今,他们知道了,她不是虎,她是眠在山中的龙。
当她突然醒过来时,整个山脉都要倾塌崩裂,以往站在平地上谈论她的人低下头去,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是她的脊背。
人是可以与虎战斗的,但人如何与山峦战斗呢?
整个人事换血完全绕过了裴纪堂手下的文官,乌骑军压阵,嬴寒山的亲兵护卫上任,她本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淡河去了臧州。不到十天整个浮泉周围的县都换了血,之前有瞒报误报错报矿产的同样一个不留,士兵们不听任何道理,她们只说一句汉话。
“你的职位没了,官印在哪?不走就死。”
一种隐秘的恐惧缓慢地扩散开。
那些抱着书卷簪着笔的人们不再提“嬴寒山”这个名字,他们甚至不再说“大将军”“嬴大将军”,她变成一个微妙的眼神,变成一句含糊的“那一位”,在絮絮的低语和目光交换中,他们用隐语描述着嬴寒山。
要变天啦,他们说,是要变天了,刺史怎么还不回来呢?
那一位哪里是要查案啊,那一位要做什么难道你我不清楚吗?今天只是臧州,她派兵就把所有人撸成了白板,明天又是哪里?是淡河吗?是沉州吗?是你我吗?
不能再等了!
阴云笼罩着将要开春的天,在这蝇群一样蒸腾的流言里,一位母亲怀抱着结案的文书扶棺向远处走去。
无数目光黏在她的身后,窃窃私语声虫爬般缠住她的脚踝,她俯下身,伏在乌漆的棺材上,像是母亲对着风寒的小女儿低语。
她说,阿尚啊,我们回家吧。
……
裴纪堂终于回来了。
有无数双眼睛等着看他,无数张嘴等着对他说什么,这些人已经把嬴寒山这一阵子做了什么事整理成了一卷又一卷的文书,头壳硬的已经预备含泪在刺史面前触个柱喊冤了。
结果他裴纪堂病了。
一米八几的大汉,去了趟北边,哗就倒了。
不是,哥?哥啊?哥?你怎么能病了呢?
所有等着告状等着看戏的人都在心里无声尖叫,这不是去瘴疠之地,这是从瘴疠之地去富贵乡啊,你这人真有这么没福,出了趟远门就趴下了?
哥,你别睡,哥,你起来听我们告状呀!
不管他们怎么想,裴纪堂就是一心一意地病着,在浓云滚滚的天幕下,怎么也起不来。
到十五,十六的时候,他才稍微好了一点,但精神仍旧恹恹的,眼睛里也没有之前从容的光。文官们现在反而不敢上去告状了,天知道自家刺史自家侯爷病得怎么样,这时候上去给他一刺激,把人刺激坏了怎么办?
这一拖就快拖到月末
前几天沉州响了雷,没下雨,所有人盼着的那场雪还在云里待着,怎么也不往下掉,打雷那天嬴寒山从住处离开,直到雷打完才回来。嬴鸦鸦站在官府门口,远远看到阿姊走来时,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
那是一团银白色的雾气,披帛一样罩着她的肩膀。
“阿姊?”嬴鸦鸦拉住她的袖子,嬴寒山偏过头去,那片雾气也偏过头来,雾中有同样金闪闪的眼睛在望着她。
“你肩膀上是什么?”
嬴寒山只是笑一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乌骑军满载而归,如约拿到了养马钱,图卢算完账就预备着约海石花去喝酒,被海石花推掉。
“还怕喝不够啊?”海石花从图卢随身的袋子里抓黑豆喂马,“给你庆功的宴会和给大将军与刺史洗尘的宴会一起办,你悠着点别把我手底下的人都喝趴下就是。”
“那说不好,得看你们白门人酒量怎样了。”
从裴纪堂回来后嬴寒山就没怎么见他,宴会上酒敬过一圈,她在灯台旁边找到了裴纪堂,他身上不穿袖地半披着一件大氅,独自站在火光边对着灯出身。光和影胡乱在他身上跳动着,好像显像不清的老式电视画面。
“老板?”嬴寒山叫了一声。
裴纪堂一怔,抬起头,迷茫地望向嬴寒山,有几秒钟她有种错觉,眼前这个人好像空了。他只有一个还伫立着的壳子,被蛀得半透明,只要自己伸出手去轻轻一推,这壳子就要突然碎裂。
“啊,寒山。”他说。
“没事吧,怎么病成这样,”嬴寒山对他笑了笑,“这阵子臧沉的人事有变化,你要是好点了,我这两天和你聊聊。”
“哦,好点了。”他又把头转过去,“……早点聊吧,我总觉得好也只是这阵子好。”
这叫什么话?嬴寒山蹙眉,但没来得及往下问。
一队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那是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嬴寒山扫了一眼,都不是自己手下的,他们都举着酒杯,仿佛是要来敬酒的样子。
“裴刺史……啊,大将军!”为首的那个嬴寒山不熟的人开口了,他恭敬地举着酒,“裴刺史新归,我等本应该去拜见问候上官,但迟迟未能成行,今日敬此一杯,以表下官拳拳之心。”
裴纪堂勉强笑了笑,扭过头去准备拿酒,嬴寒山站着没动,某种直觉让她有些不快。
这人……话没说完。
她抬起头,望向那人的眼睛,那张脸低着,眼睛却抬着,里面燃烧着投机者的癫狂,照得整张谦卑温顺的脸有些不自然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