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660)
刺史是个好人啊。有人说。
——臧沉两州谁不知刺史清廉勤政,绝无半分公侯的架子,你看朝廷封侯的旨意下来多久了,他还穿着身旧衣服在那晃悠,一年四季不做几身好衣服穿!
——是也是也,他房中连个陈设也无,寻常读书人尚且有几件古玩呢,他屋中就只有书了。
——行事也从容有君子之气,又兼爱人之心,这世上难再寻第二人如此了啊。
他们夸他,用力地夸,把这辈子学到的所有好词都往他身上堆,堆得那染血的裹尸布闪闪发光,叠满了银子一样的羽毛。
好像之前悄悄议论他生父是奸邪之辈的不是他们,好像那些对他的审视,揣测都从未存在过。
嬴鸦鸦喝到第三勺的时候,汤就见底了。她看着空荡荡的碗,很疲惫地抬起头。
“臧沉有变,刺史殉职任上,我知道诸位心中都有惶恐,有什么事情不妨说出来吧。”
那嗡嗡的议论声,感叹声,啜泣声就低下去,嬴鸦鸦看到几个人站了起来离开席位,恭恭敬敬地对她拱手。
“长史明鉴,如今我们实在是惶恐哇。”
裴纪堂一死,大家就突然清醒了,被嬴寒山醋钵大的拳头砸过一回,所有人都切实体会到什么叫秀才遇到兵。现在文官内部没有兵,没有什么能撑得起主心骨的人,沉州那边是乌观鹭在管,和裴系的人不是一脉,北边的陈恪本来以为当用,谁知道他来一趟就是为了在嬴寒山面前抹个脖子,也是个脑子不好的。
大家都很害怕,大家害怕了就要找个依靠。您嬴长史虽然是嬴寒山的妹妹,但同时也是裴系文官里位置最高的一个,难道您就真的狠下心不管我们了?您总得安抚安抚我们吧。
这话没说得这么直白,大家态度都很软和,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我们没想找碴,就是害怕,您能不能给我们个说法啊。
嬴鸦鸦稍微松了一口气,抬起手压压眉心,这几天她没怎么好好吃饭,也没怎么好好睡觉,精气神弱得要命。
原本调动起精神来预备周旋,听到对面服软,紧绷的弦就放松下来,口气也松了松。
“诸位放心,”她说,“我在此位一天,就是诸位一天的长史,没有不管你们的道理。再者,阿姊也没有为难各位的理由。”
然后,她听到有谁轻轻哼了一声。
刘承业潦草地站了起来,匆匆走到前面,对嬴鸦鸦行了一礼。
“长史,我有一言。”他说。
“我资历浅薄,仰赖长史提拔,如今恬居此位,是为长史之辅。诸同僚皆落泪,我本不应当在这时出言打扰。”
“但正因为我资历浅薄,与刺史相交不深,诸同僚说不出的话,便由我来说吧。”
“嬴长史,您当真不知刺史之死是何人所为?”
当啷。好像一枚金属的小球坠落在地,碌碌的滚动声划过每个人的神经。嬴鸦鸦的手指无意识抓住衣袖,指甲隔着布料压进掌心。
“利器伤透背,伤口极小,若非力大之人近距离以剑刺之,便是强弓所为。”
“营中百步弓多供白鳞军,若细作藏身于沉州新兵中,如何可得?持百步弓者皆录名在册,大将军何不一一核查以寻凶手?”
“大将军可曾查过?”
没有,阿姊没有查。她不会查,不必查,这其中的原因没有人比嬴鸦鸦更清楚。
但她只能沉默。
“我与刺史无甚交情,唯知他确实清廉,确实正道直行,无甚罪愆,这样的上官,有什么应当杀的理由?”他笑了一声,“是了,倒也确实是有,我们列坐诸官吏皆听裴刺史调遣,终究与大将军有隔膜。大将军手下文武官员已经齐备,视裴刺史自然如眼中之钉,更有朝中封刺史为文定侯,执掌二州,将军于此名不正言不顺,除了杀掉刺史,她哪里还有第二条路接管此地呢!”
“长史啊,她杀刺史尚且如此不避人言不留情面,杀我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这一声落下,那嗡嗡嘤嘤议论的声音又升了起来,有人悄悄地用袖子掩盖住脸哭泣。刘承业没有哭,他仍旧直直站着:“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孑然微薄之命,纵死不足惜。然在座诸君皆是有家小之人,大将军若是动手,岂不知斩草除根的道理,长史出身贵胄之家,可曾忘记数年前京中青砖皆赤,河中尽着锦浮尸的样子!”
够了。嬴鸦鸦喃喃着。
“长史!”刘承业的声音抬高了,“你也非大将军血亲!古来帝王将相兄杀弟,子杀父,血脉至亲尚且如此,何况是长史你啊!”
当啷。嬴鸦鸦站了起来。她的袖子带了一下食案,满桌的食器就跟着蹦跳起来。那些哭泣的人都露出畏惧的脸色,只有刘承业没有后退,他的眉眼突然悲伤起来,声音也低下去。
“大将军曾经救了淡河。”他说。
“我听闻她孤身入城,平此地瘟疫,斩敌军首将。北击峋阳王军,救踞崖关一城百姓,西行定殃民恶教,复臧州平宁。”他说,“大将军是好人,也会一直是好人,古来帝王,哪一个不是圣主呢。”
“她杀我们又有何错,杀您又有何错?她既然已经杀了一人,又何妨再继续杀下去?”
那个站在下首的男人低着头,眼睛却盯着嬴鸦鸦从高处落下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