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重生)(378)
不过没有。
宋玠,敏锐、宽和,若非战场上屠辰军如草芥,好像又变回了永溪皇城里众望所归的启王。
被他如此蚕食鲸吞,应兰郡易主那一夜,宋如玥观战归来,枯坐许久才入眠。睡也睡不踏实,胸口被薄薄一张被子压得闷痛,又懒得拉扯翻身,半梦半醒地忍着。
心突突地往上顶,像马蹄不歇地踏过胸腔。
宋玠此战也受了伤,近天明时才回来,没惊动她,兀自在旁坐了坐。若从前感情好的时候,宋如玥必得掀开被子,与他说笑一二,如今,心思都罢了。
谁知熬了半晌,没听他起身,却听见轻轻的、纸页翻动声。宋如玥身子一僵——那是她睡前梦游般写的,木芙蓉、秋露海棠……是辰静双尽心搜来,为她糅出一片故地香气的花园。
但是那人好像只是不出声地翻动着,慢慢地翻完,连一声多余的叹息也没有,只又去桌前徘徊片刻,才走了人。
次日,宋如玥在纸张上发现了一抹褐色的血迹,好像有人轻轻拿起了,又逐一翻看。就像少年时皇兄检查她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地看过去,手里挟着一支小尾狼毫,碰到她写得不准的笔画,就用墨丝一勾。
可惜,人非少年时。
她顿了又顿、忍了又忍,总是如鲠在喉,拎着它直接去了宋玠帐中。她如今在营内倒是出入无阻,只是宋玠也才刚坐到桌前,没料到她醒得这样早,更没料到她竟主动过来,看清了人,眉心才渐渐舒展,显出苍白的怔忡。
不过他没有问话,目光下移,看到了宋如玥手中的纸页。
宋如玥两根指尖拎着纸张,大步走到桌边,将它凑近了火。
纸面上,那些缱绻的、编造出一片故园的花,都随着火,逐渐焦黑卷曲,断裂成灰烬。
宋玠看着她烧字,没拦她,只是低头捏着手指,一哂。
全不在意似的。
而后,宋如玥转向他。
“你究竟想做什么,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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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玠没有直接回答。
他略微有些诧异的样子,仰头看她,略扬了眉,笑着反问:“本王想做什么?”
“你我,已经分道扬镳,绝无可能回头!你如今做些姿态,还要图我什么?”
宋玠抬手揉了揉眉心,微微扬起唇角看她:“公主觉得呢?”
宋如玥语气生硬,拦在他面前:“我在问你。”
宋玠看了看她摁在桌上的手,指甲青白,是用尽了全力了。他一想自己近日所作所为,是有些过了,他们兄妹间,的确不该再有那么亲密的时候了。
难怪,宋如玥草木皆兵,来兴师问罪。
但这正是宋玠心里酸苦的地方,因此更是他不肯吐露之处,他只淡淡一笑:“公主问了,本王一定要答吗?”
他甚至补充:“公主自己也说,与本王已经分道扬镳,绝无可能回头,何以还如此自信呢?”
宋如玥略抬了抬下巴,眼神愈发倔了起来:“你若不肯答,本宫难道不会去问旁人吗?”
“问谁?”宋玠真的笑了起来,“卫真吗?”
“本宫自然有的是办法!”
“卫真有勇有谋、心细如发,本王另有他用,你不用指望他。”
宋如玥的气势被猛然打断了。
下一刻,她下巴抬得更高:“除了他,本宫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那公主尽管去找吧。”宋玠微笑着看她,“不过,公主就这么认定本王居心叵测吗?本王曾经说过,你我不久就要阴阳两隔,或许是本王对公主,忽然心存眷恋了呢?”
宋如玥瞧了他半天,也愣了半天,被他言语间的真诚唬住了那么片刻。
而后醒悟过来,一声冷笑。
“你如今是什么人,还用我说?”
宋玠闭着眼睛,仿佛那不是句骂人的话,颇为享受地含笑颔首:“不过既然都说到这了,本王也要问公主一个问题。那天,你都回到了辰王身边,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宋如玥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自然也不会乖乖答话,只哼了一声。
“你就继续装——”
“——公主,人死万事空。本王知道,你不亲手拿回玉玺,无颜与辰王面面相对,可是,人只要活着,就永远没有绝路。”
就是他这以兄长自居的态度,最能激怒宋如玥。
她陡然炸了毛:“难道不是你欲擒故纵?!难道不是你步步设计,非要引本宫入罟?!谁也不是傻子,你少惺惺作态!”
宋玠的语调依然和煦平静。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卫真。他似乎是直到近日才有心叫你我重修旧好,他从前的话,都不能作数。”
“他的话不能作数,启王,你所作所为能不能作数?你杀我外祖、夺我玉玺、犯我领土、屠我同袍!你倒是说,哪件不是你亲手所为?!”
宋玠想了想,笑了:“还真是。”
他自嘲道:“这话,的确是说多错多。罢了,公主自便。”
说罢,真就不再理人了。
宋如玥咬着舌尖,气得面红耳赤,半天才撂下一句:“往后你少拿出那温情嘴脸,本宫嫌你惺惺作态得恶心!”
也一扭身冲出去了。
帐内,又只剩下宋玠一个人。宋如玥转身后,他也转过头来,静静注视着帐帘被她扬起又飘落,宛如注视着什么人飘忽起落的命运,眼底忽而涌上一丝寂寥的笑意。
寂寥——就像几年前,刚经历了灭门之祸的谢时,在新春夜中露出的那有些清苦的笑容。
简直不像个认贼作父之人该有的神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