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重生)(381)
过去的几个月,宋如玥数次出逃,成败各半,很了不得。可惜宋玠对她太过知根知底,哪怕她逃出了营地中心,也能让她功亏一篑。
如此反复,最消磨人。宋如玥的脸色神态,是一天比一天地枯败下去。
最近一次是除夕夜,营中一派热闹喜气,唯有宋如玥一袭单衣,众目睽睽之下,被深深按入路边雪泥,又脏又冷,直冻得人牙齿打战,咯咯作响。就连卫真都不忍心:“殿下既然也说公主无用,不如放了她去吧,何苦这样。”
宋玠只摇头道:“本王若现在放她走了,往后,她必会后悔。”
其时宋如玥双臂已被扭在身后,闻言挣扎着抬头,沾着雪水的头发散乱了满脸,也挡不住她眼里全是恨意杀意:“后悔什么,后悔不能手刃你吗?”
宋玠早习惯了,对她笑着一颔首:“若有此机会,能让公主解恨,也不妨。”
宋如玥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咬牙半晌,身子猛一颤,扭头吐了起来。
而卫真的心思,却已经被宋玠的话带走了——自从上次交谈,他看着宋玠,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看着一件玉器铁了心地要往悬崖下跳一样,但总是抓不到证据,只好见缝插针地试探:“这样的机会,不见得会有吧。”
宋玠只一哂,低头舔了舔指尖的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一个眼神过后,他就没事人一样,悠然吩咐:“都散了吧,大好的除夕。除了当值的,都回去喝几口热酒,暖暖身子。”
宋如玥控制不住地咳嗽。
他也不嫌,浑然忘了是自己亲手把人抓了回来,将自己的氅衣往她身上一裹,亲切地说:“公主也快回去吧,大冷的天,何苦出来受罪呢?”
——虽如此说,自那以后,宋如玥依然愈发畏寒了。
眼下就是。
刚刚初春,风还是有点冷,窗前站得久了,宋如玥不免咳了几声。这一咳,余光就瞥见了一旁的卫真,她费力地吞咽数次,憋得脸都红了,才生生止了咳,不想叫他发现自己的丑态,端起一副冷淡疏离的容貌,只留给他一个不近人情的侧影。
卫真:“公主。”
宋如玥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已经足够不耐烦。
卫真习以为常,这一回却心中暗恼,语气也比惯常重了些:“启王受了伤,不大好了,请公主去看看吧。”
宋如玥置若罔闻,又看向窗外的花。她别说姿势,连神色也与先前无二,这个受了伤的人好像和她一丝一毫的关系也没有,甚至不如眼前这些一面之缘的花。
卫真提高了音量,上前一步:“启王不大好了,你去看看吧。”
宋如玥滞哑地开口:“你知道,外面那是什么花吗?”
卫真对此没有研究。
他就算有研究,此时也不想接这样的话——
“你快去看看吧!”
宋如玥忽而扭头,对他飘忽地笑了一下。她神色好像有些迷蒙,十根干瘦的手指从大氅中渐次抽了出来,攥成一把骨骼支离的拳头,只留最最干瘦的一根指着窗外:“你知道,本宫说的是哪枝花么?”
她那恍惚的劲儿,仿佛窗外是个迷离的春梦,轻缓地、轻缓地,降临在了她身上。
“那些争奇斗艳的花儿,本宫一时也记不得了。倒是那两枝黑的,格外突出出来。”
卫真不知她发什么疯,也不敢不防备,只得顺着她指的那方向一看。果然有几根枝条,深棕色,棕得黑黢黢的,瘦得嶙峋可怖,没有叶子,先迸了花蕾,鲜红诡异,如同溅了血。
“那是杜鹃。”宋如玥也看着那两枝花,轻声解说,“海外话本中,有一位亡国之君,死后化鸟,日夜啼血,漫山遍野的花,都被他染红……是为杜鹃。”(注)
卫真被她空灵的语气吓得一僵。
宋如玥看在眼中,微微地、畅快地笑了。
“启王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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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不是时候。
宋玠才刚昏睡过去,脸色惨白,神色安详。宋如玥只远远看了一眼就扬长而去,连他伤在何处都未曾追问。
待一个陌生人,都不至于此。
卫真虽是千辛万苦地把人劝了过来,人走了,却也没有追,兀自在宋玠床边坐了,等宋如玥走远,才开口叫了一声:“殿下,醒醒吧。”
宋玠竟醒着,闻言闭着眼笑了一声。
“卫将军怎么知道本王是装睡?”
卫真没有说。
因为先前救治宋玠的时候,他也在场。宋玠短暂地昏过去了片刻,脸上全是痛苦不甘,全无一丝平和。
醒了,才又是虚弱的、从容的。
“本王早和你说不用费这功夫。”
卫真沉默良久:“其实,公主方才来过……没敢近前罢了。”
宋玠听了好笑,勉强睁眼道:“卫将军只知宽慰我。我与你说,公主最大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她胆大心狠,无所畏惧。别说是我躺在这里,就是她亲娘——”
他脸色忽然一白,摇摇头。
而卫真见他气息微弱,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嘴边徘徊良久的话:“殿下昏睡时,念的还是‘玥儿’。”
宋玠好像没听清,如同睡着了一样。
“殿下宠爱妹妹,是无可厚非。可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卫真管他听不听,只一味地说,“殿下不会考虑不到,公主怀恨,何从释怀?以公主的性子……”
他看着宋玠装出来的、平和的睡颜,依然捕捉到了他胸膛不自然的起伏、捕捉到了他鼻腔呼出的气中,那一丝被极力压抑的颤抖。
“我有一个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