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重生)(534)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语气激烈,戛然而止,叹了口气。
她道:“所幸,现如今太平年间,白俊尚有机会。让他把那柄玉璜带给萨仁,也算故人重逢了。”
残生(中)
再然后,二十四年花落花开,倏忽而去。
朝中权势起伏,辰桁是记得的。然而无论是吕家嫡女高中探花,抑或是权相甘慈挂印归乡、名将谢时下入天牢,于他而言,都像是匆匆的梦。这二十四年,他冷眼旁观,看得最清楚的,只有辰元帝静立在墙下时身上越落越多的花,还有望凤台深夜里越来越频繁仓皇亮起的灯。
辰元帝也曾有一次,恰逢宫灯慌忙亮起,怔了一下便要去闯。结果被个布衣的中年男人拦住了。他孤身一人,微抬着下巴,不跪、不敬,虽是拦路,手里却寸铁都无,唯有刀一样的目光,竟敢直视天颜:“殿下说了,与陛下相关人等,一概不见。不过,望凤台只我一人守卫,陛下要通行,杀我即可。”
这话里不知夹了什么前情,辰元帝像是被迎面抽了一巴掌,原地剎住了脚步,脸色青红好一阵,才问:“她如何”
那侍卫道:“一点旧伤复发,不劳陛下挂心。”
他不退不让,像是要站成一堵不近人情的墙。
辰元帝:“让开!”
侍卫只微微一笑——似乎眼前的不是皇帝,而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卒:“陛下费尽心机,保住我们殿下性命,我等并非不感念。只是殿下若见了陛下,只怕病势还要加重。请2八九个谅。”
如同印证他的话,望凤台深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辰元帝沉默半晌,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木牌,递给了那人。
“你将此物给她,看看她的反应。朕就在这等着。”
那木牌上,隐隐约约刻着四个字,四个字之间又横亘着一条隐约而可怕的划痕,楚河汉界一般。它像是曾被人以千钧之力一分为二,又被人极尽小心地粘好,是以无情枯木上一道不痛不痒的裂纹,都像血肉之躯里爬出来的疤。
那侍卫接过木牌,似乎认得,也是感慨良多,沉吟道:“请陛下稍待。”
——片刻后,他捧着那木牌,尴尬地退了出来。
辰元帝的脸颊一下子绷紧了。
侍卫双手将木牌还给辰元帝,讪讪道:“陛下,请回吧。”
辰元帝没那么好脾气,冷冷道:“她还是不愿见朕。”
侍卫道:“殿下与陛下之间,终究牵扯太多。殿下方才问,如若今日她与陛下又琴瑟和鸣,那么从前枉死的人、往后再要同样枉死的人……又该怎么算呢”
辰元帝道:“……是朕错杀林荣,使她记恨至今。”
“并非如此。”一道嘶哑的声音从侍卫身后传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此人行走竟无声无息,连望凤台那高深莫测的侍卫都毫无察觉。
辰元帝示意随从们归剑入鞘:“那么,是为什么”
来人正是端圣皇后。
那侍卫忙回身扶住她:“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端圣皇后带着三分病气,虚弱道:“你问为什么,难道你心里真没个成算么”
辰元帝道:“我如今,护得住你了。”
端圣皇后哑然而笑。
“是我倦了。”
她轻声道。
不等辰元帝再问,她竟带着一丝笑,兀自好言好语地解释了下去:“我当年没有殉国,是被奉为父皇最后一丝血脉保着,被玉玺架着,违背本心地茍活;我母妃死在我面前,全因她是‘安乐生母’;我父兄各个死无全尸,是因皇族身份;我数次西征,与萨仁兵戎相见,是因为西凌祸患,乱我大豫;与你次次误会、次次阴差阳错、次次反目成仇,到底皆因你是辰王辰皇帝,而我是宋氏皇室女——”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可还是嘶哑着、一字一字地说完。
“我是前朝最后的血脉。是永溪城破后,唯一逃出生天的皇族。为了我,天铁营历代正副统领,死得只剩夏林,一同出京的三百人,所剩不足二十。除去天铁营,除去那些为我拖累的,我的身边人枕边人,乃至万里外原本无冤无仇的人,凡知道我身份,哪个不曾算计我、杀我害我皆因我是前朝皇室……皆因我沾过玉玺,因我为亲人收骨,因我手刃了叛臣贼子,因我是皇城焦毁前被困在其中的最后一人!我愈是历经丧亲之痛,愈在风口浪尖,世间无处容我。陛下……陛下,你若是我,你如何还要再抛头露面,看着亲信死、亲朋反目,连砸了玉玺都依然被算计试探,都还是防不住身边人一个一个地死吗!”
辰元帝哑口无言。
端圣皇后捂着胸口,神色痛极,兀自平息了半天,才虚弱道:“你一时护得住我又如何,还不是殚精竭虑、虚耗心神。不值得。当年与你结发,是本宫莽撞无知。连累了你。恕罪。”
辰元帝依然不言。
他上前一步,抓过端圣皇后,将那瘦削的人影狠狠扣在了自己怀里。
他胸口温热,很快透过衣衫。本该很温馨,端圣皇后却打了个寒战,不安地挣扎起来。好像她贴到的不是一个人蓬勃发散的体温,而是缓缓渗出的鲜血。
辰元帝终究不忍不松手,唤了声:“青璋。”
端圣皇后颤抖着,抬头看着他,说完了最后一句。
“当年天鸿酒楼,我一心求死……就是因为这些。”
然而,隐忍了三十年。
若是一坛酒,埋藏三十年,自是越酿越香。女儿红更佳,十几二十几年过去,开坛庆喜,香飘十里,一桩佳话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