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没有回头。

“请雷堂主明示。”

雷纯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劝不住你。你要做英雄。”

“我要。”戚少商很平静地复述道。

“英雄难免寂寞。”

“我知道。”

“去吧。”

雷纯最后说。

戚少商这时才回头。雷纯在看着床上的温柔，眼神中充满着怜爱，远超于旁人所描述的“闺中密友”的柔情，然后笑了。那一瞬间她们两个都显得很年轻，像二十多岁的少女。

“柔妹。”戚少商听到她隐隐地说，或许她正在抚摸着温柔已经不再吹弹可破的脸庞，或者已经生出白发的青丝，“那么多事情过去了，你居然还是叫我纯姊。柔妹……”

他没有再听下去。他觉得这样就太不礼貌了些。

杨无邪牵着马来了。

“客人都走了吗？”戚少商问。

杨无邪笑着摇了摇头。“除了不认识温柔的，其他人都没有走。都在等着你给个交待呢。你要是不愿意，我来。”

“无妨。”

戚少商牵着马走到堂前。四大名捕在等他，方应看、雷媚和方晓梦在等他，息红泪和赫连春水在等他，狄飞惊在等他，孙青霞在等他。所有人都在座位上站着，面对着他。

独独顾惜朝没有。

他站在所有人的背面，也就是主人的上席应该在的地方，戚少商原本落座的地方，同时也背对着厅堂的大门。他披着那件月衣，微微仰着头，好像在欣赏墙上挂的那幅画。

那幅画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是薛晚玉前些年赠给戚少商的——她现在已经离席回黄楼待命了。但是顾惜朝应该懂。

他的确懂。因为薛晚玉画的是他们二人最熟悉的景象：扬州。明月，垂柳，杏花，白墙。红裙的女子凭栏，白衣的少年牵马。旁边是她的簪花小楷，题诗一句：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落款，“少商兄雅正玉人敬赠”。

薛晚玉的画技很好，但是赶不上她的歌声。顾惜朝应该也多少擅于琴棋书画，因此他似乎欣赏这幅画欣赏得很入迷。

其他人都在问他问题，而戚少商耐心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并且和能分享的人大致分享了自己的计划。

顾惜朝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回头。他表现得一点都不关心。戚少商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无情道：“你当真不需要他人相助？”

孙青霞也道：“我自然可以与你同去……”

戚少商对他们二人笑道：“不必。刚才明堂与我商谈，此事必有蹊跷，带多了人去，反而显得来者不善。我打算对她先礼后兵，以表此事并非唐门与金风细雨楼的恩怨，只是我……”他顿了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逞个孤胆英雄罢了。”

无情注视着他，最终沉声道：“小心行事。若有变，我们随时准备接应。”

戚少商微笑道：“多谢。诸位请回吧，我还有一些话要和别人说。”

而这话里的别人显然只能是顾惜朝。

顾惜朝回头看着戚少商，隔着一整个厅堂，隔着一群在江湖上举足轻重的英雄，仿佛隔着整整二十年——二十二年——二十三年的岁月。

然后他说：“我不必听，你去吧。戚少商，做你的英雄。”

戚少商甚至并不确定顾惜朝是否真正说出了这些话。他的背后是刺骨的寒意和灼灼的众人的目光，似乎没有其他人注意到顾惜朝说了话。但是他应该听到了，于是他又深深地看了顾惜朝一眼，脱下身上厚重的乌裘交给杨无邪，露出一件红得显眼、红得潇洒的织锦长袍，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众人有一瞬间震惊于他不常见的衣服，但是散去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剎那间，堂上只剩下顾惜朝一人。他平静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厅堂，堂中的残羹剩饭，最后，慢慢地坐下，端起桌上那杯戚少商的酒，还未饮尽的微暖的烈酒。

那是炮打灯。薛晚玉终于在戚少商的软磨硬泡之下从旗亭酒肆带了几坛回来，但是今天并没有给所有的客人，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这种味道。顾惜朝一个人坐在这里，自斟自饮，什么也不说，脸上也没有表情。

他听见有脚步声，只当是杨无邪看不过眼来劝自己，低声道：“杨总管，我没事，你走吧。过会儿我就回去睡了……”

却听是一个女子声音，冷冷地道：“顾公子。”

顾惜朝抬起头来。

息红泪红裙白氅，淡施胭脂，背手立在门外风雪之中。

顾惜朝不紧不慢，抱拳道：“息大娘。”

息红泪却根本不和他客气，走进厅堂来环视一周，伸手用指甲挑去了红烛的烛花，道：“呵，算来也有差不多三十年了，他真是一点也没变。”

顾惜朝一愣，道：“三十年……”

息红泪冷笑道：“戚少商当初也是这般抛下了我。顾公子，你不会不知道吧。”

顾惜朝默然，道：“他常说，自古情义两难全。”

息红泪淡淡道：“是啊，他戚少商重义轻情，你顾惜朝难道也是这样的人？你不是从来不信‘侠义’的么？”她与顾惜朝对视一眼，已有了淡淡皱纹的眼角含了笑，不知是真心还是讥讽。

顾惜朝却是一怔。

外面寂静无声，屋内红烛摇曳。

息红泪轻轻道：“顾公子，还不快去？”

顾惜朝如梦初醒，跪地对息红泪深深一拜，道：“多谢……多谢息大娘。”

他脱下月衣，里面是一件青色的交领直裾，绣着岁寒三友的暗纹；提起袍子前摆，便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