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十里春(211)
亭外传来春生短促的唤声,话音只有堪堪一半。
不多时,她的眼前出现了双玄色皮靴,李崇沉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卢家娘子不必多礼。”
卢书忆应旨而起,眼帘始终恭敬地低垂。
李崇的视线久定在她身上,三年转瞬即逝,他和春生都在飞速地变成熟,她却始终是这般秀丽模样。
可她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太妃的淑景殿?
李崇将今日之事在脑中过了遍,问道:“可是皇后邀你至此?”
卢书忆颌首道:“是。”
“朕与皇后原相约在此,要一同去向太妃问安。”
李崇哼笑了声,“她倒是有心。”
终章(下)
卢书忆倒未怀疑李崇所言。
自李由之乱解除后, 李崇不仅重获中央禁军,还将从前亲近李怀景的臣子流放驱逐,替换上了他信任的文臣武将,他比以往越发勤勉克已, 事必躬亲, 再不是从前那个受制于人的懦弱小皇帝。
现今的李崇想要召见她一道旨意即可, 根本无需借用皇后娘娘的名义。
但令卢书忆不解的是,王乔为何要安排他们会面?
“皇后即如此有心,卢娘子不若陪朕稍坐片刻, 之后朕自会命人送你回府。”
思量的间隙, 李崇邀她同坐。
两人于石桌前相对无言,中间还摆放着儿时太子妃常做给他们的江淮糕点。
这副场面看得春生心头难受, 低声道:“奴去花园外为陛下和卢娘子守着门。”
春生将伞留在了亭中, 冒着雨幕去到花园外的月洞门驻守,他的身影宽厚而沉稳,已不似从前那个受人欺凌,畏畏缩缩的小内侍。
李崇望向他,低沉道:“他现在替朕掌管着内侍省, 你瞧他可长进了?”
卢书忆望眼石亭外, 恭恭敬敬地答道:“是。”
她的脸严丝合缝, 比宫里的宫人都愈显恭谨, 不易察觉处, 还有一丝拒人千里的冷漠。
李崇感到无从开口。
或是询问她这三年间的经历?
可她在范阳的时日, 自有夜骁营暗卫来向他汇报她的行踪,他清楚她每日的衣食住行, 兴许比从她口中亲自谈及要来得鲜活。
李崇思来想去,替王乔解释道:“朕近来常犯咳疾, 有回在皇后那谈及你曾为朕找来的偏方,皇后也许因此存了分心思,以为朕思卿过甚,导致圣躬欠安,是故安排了此次会面。”
他微顿,又说,“朕倒要多谢她的用心良苦。”
卢书忆抿嘴道:“陛下说笑了。”
李崇笑道:“卢娘子定不信皇后的猜测,可朕却认为皇后尚能通晓圣心,若留卢娘子在宫小住些时日,朕的病定会大好。”
卢书忆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丝裂缝,抬眸望了过来,似在确认此话的真假。
李崇倏然大笑,在笑她到底中了他的圈套。
爽朗的笑声萦绕在花园内,春生立在月洞们前回眸相望,见李崇竟露出了许多年未曾见过的少年心性,不由用衣袖抹去了眼角的泪珠。
笑声将止时,李崇拍拍自己的膝盖,“许多年未曾这么畅快过。”
他带着近似疲惫的感叹,低声问道:“阿忆,你可还在为三年前的事怪朕?”
兴许是为他方才的笑声,又兴许是为石桌上的江淮糕点,卢书忆到底回道:“臣女敢问陛下指的哪一桩?”
李崇哼笑,“看来许多事都让你不满,那么便说说是哪件事让你决定在朕大婚那夜闭门不见?”
那时卢书忆与元昇已然和好如初,他亦已同意元昇出兵平叛的条件,她该知道他再无半点逼迫之意,在大婚之夜到卢府求见,不过是为往日的情谊请求和解。
可她始终闭门不见,让他在卢府外冒雨等待,等到他万念俱灰,清醒地知道了他二人再无和解的可能。
到底是甚么让她如此决绝?
卢书忆同样想到了那夜漫天雨幕,正如同今日的阴郁绵绸。
她平静回道:“陛下难道不清楚?”
李崇怔愣,接着自嘲地勾嘴,“是那柄箭,可对?”
无论是放闲还是其后的逼迫,他都可以找到办法弥补,可只有别宫那夜他用箭指向她,那时的他确确实实起了杀心。
正是这杀心,让卢书忆永不可能与他和解。
其实那夜他用箭射杀了李怀景,又望着卢书忆不顾一切奔出了宫殿,内心深处产生了股巨大的空虚。
这空虚不止因终于大仇得报,还因他正清楚地意识到卢书忆在逐渐远离。
她不止在逃离别宫,也在逃离他。
其后他命内侍赠予她奇珍异宝,正是想为那夜的事挽回,大婚那夜,他甚至尚不死心地到卢府请求和解,却吃了个结结实实的拒绝。
此刻他在她这里得到了确切的回答,膈在心底的石头反而像是落了地。
他们相知相识数年,他那时怎会想要杀她呢?
李崇事后回忆,亦不明白当时的他为何会用箭指向她。
石亭内陷入沉默。
他并未为那柄箭多做辩解,而是将桌上那迭荷花酥推向她,“皇后好心,别浪费了,阿忆。”
这句话却让卢书忆有瞬间的恍惚。
从前太子妃若做多了糕点,李崇用不下时便会将剩余的糕点推攘给她,还会冲她假意玩笑地说:“别浪费了,阿忆。”
李崇递完荷花酥就去看被雨丝浇打的花园,这句话却似他的无意之言,并不是有意要让她想起往事。
他尚未留意到她的打量,猛然间咳嗽起来。
卢书忆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心知他的寒疾比三年前愈渐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