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十里春(96)
北地夜里气温低,这些药草自是受不住。
院中静悄悄的,丁点声音便能听得一清二楚,先是石子打落瓦片,接着便是衣料随风翻动的呼呼声,有道黑影翻墙进来了。
那人行至他背后,行礼道:“杜公。”
杜洵搬花盆的动作未停,连正脸都未给那人。
他却不介意,自顾自说道:“某今日前来主为向杜公辞行。”
听到这,杜洵方才转过身来,“你当了十余年的跑堂终是腻了?”
中年男子摇头,“某留在惜花楼只为替旧主照料世子,如今世子羽翼丰满,且有遣散惜花楼之意,某没有再逗留于此地的道理。”
“可你始终未与世子相认,他甚至都不知在江湖上游历的这些年都是你在暗中保护。”
中年男子苍白一笑。
“某本是将死之人,早该在鸿雁关时就随伯远军而去,聊且捡回条性命后只算作半人半鬼,保护世子乃是某为报旧主恩情的一厢情愿,又何必相认叨扰。
反观杜公,当年之事你终是受伯远军受累,若非如此杜公早已家人团聚,坐享齐伦之乐。”
杜洵淡道:“往事已矣,何故谈它?”
“谈它只因某心中尚有疑虑未消。”
他抬起眼,那双明眸之中似有星火难灭,“某想问,雍王之死可与杜公有关?”
杜洵立在风灯之下,沉默的脸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棱角分明,时明时暗。
中年男子咬牙道:“不能手刃元时休一直是某最大的憾事,若他真死于杜公之手,某心中遗憾可平。”
被那双眼睛始终注视着,杜洵终是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元时休已死,你也决定离开雍州,为何不从此忘却旧事。”
他惨然笑道:“三万伯远军枉死于鸿雁关,如此深仇血恨某怎敢忘?杜公既不想谈及,某不会勉强,这便告辞。”
男子拱手辞行,转身出了小院。
他走后,杜洵立即捡起花锄,看似要为药草祛除杂草,可过了许久始终不见下一步动作,只是握着花锄久久出神。
院门前似乎又有轻微的脚步声,杜洵先言道:“既要走,又回来作甚?”
话毕,他方才抬起头,待看清来人后整个人都怔住,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
杜初月缓步行至院前,灰石小屋照出的光投落于身,脸色显得疏离而漠然。
她艰涩地启口道:“杜公,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
离开了杜洵的小院,中年男子还想去王府再见见世子,就算以惜花楼跑堂的身份与他辞行亦是好的。
谁知刚到王府附近,就见陆子维拎着包袱从旁边的小巷里蹿了出来,几乎是每走三步便会回过头张望。
待确认无人跟踪后,他这才折返进到了王府之中。
第五十五章
朔风吹拂院中的风灯, 光影不断在杜洵的脸上回转,那里沟壑遍布,好似藏满了岁月的沧桑与苦楚。
少女向他缓步走进,重复地问:“杜公, 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到底是何事让三万伯远军枉死于鸿雁关, 到底是何事让你无法坐享齐伦
喉咙里好似有冰刃在来回割磨, 她忍住那股艰涩,讶然问道:“还有,真的杜初月在哪里”
随着她一个个的问题抛出, 杜洵已经收掉那短暂的失措, 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
“卢侍御不应该着手准备雍州新主归阙,何必了解这些雍州的陈年往事”
“杜洵!”
少女凛冽道:“莫再用这套……”
逼问虚弱下来, 她知道自己是站不住脚的, 杜洵说的没错,她来雍州的目的简单明了,只为收复骄藩,替朝廷重获雍州军,又何必去了解这片土地曾经遭受过什么
恍惚间, 她想到杜洵传入内庭的密信, 他在信上说, 希望事成之后, 朝廷能够允许他以此残命回归故土。
他的故土便是京兆。
“你说出来, 小女也许能出份力。”
杜洵怔住, 密信上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却是他余生的寄托, 如今倒被面前这个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心领神会到了。
他望向花架上的药草盆,幽幽说道:“已经过去太久……”
永元十四载的大祁风雨飘摇, 神魂动荡,反观这座雍州城是一切风平浪静,可这样的平静却像是粉饰过后的假象,街头巷尾终是传出些流言蜚语。
日暮时分,杜洵走出了衙署,那时的他尚且是雍王元时休身边最信任的吏员,因为今晨出门时曾答应过家中幼女要买兔子糖人送予她,于是回府之前,先绕道去了趟栖月街。
糖人铺子前,两位庄稼人正在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今早又有内官被拦在了雁固山脚底,准是朝廷派来催促咱们出兵哩,竟连城都不让人进。”
“这是第几个了”
那人伸出手掌比了个五,另一人叹道:“若是幽王真能改朝换日,下个遭殃的就是咱们哩。”
“或许大王另有宏图”
“谁知道,终归少不了的仗要打。”
百姓们心中自有一杆秤。
杜洵买好糖人,面无表情地朝回走,谁知刚到街口就被两位壮实的军将拦住了去路,看盔甲上的鹰徽图腾是伯远军的人。
他们拱手道:“杜使君,将军有请。”
杜洵像是早有预料,并未多说什么,跟着他们来到了雍州城的城楼上。
日暮之中,天光在渐渐收尽,天际上的云霭好似层层深蓝色的鱼鳞,城楼房檐上的红灯笼在风中打着旋,随着天色渐暗,那红色被黑夜衬得越发的醒目,红得像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