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十里春(97)
崔伯远站在城墙前,一身银灰色盔甲,刚正的脸颊上满是灰白的长髯,他手持长刀,身姿挺拔,好似棵苍劲的松。
尚未走进,杜洵便听他质问,“大王在哪?”
就在幽王起兵后不久,甚至朝廷还未遣派来使至雍州时,元时休便开始隐匿行踪,文官武将四处寻他不到,只得到些细枝末节的消息知道他尚在军营。
可具体是驻扎在哪所军营却不为人所知,据说他还时常变换所居营帐。
此举自然为告诉雍州众官吏,他不会插手幽王逆乱之事。
杜洵来到崔伯远的身旁,放眼望去是夜幕笼罩下,宁静祥和的雍州城。
“大王的意图再清楚不过,崔将军何必自讨苦吃?”
闻言,崔伯远回头朝他一瞥,“若未记错,杜公是京兆人士。”
杜洵面容平静,不置可否。
“崔某是武举人出身,年轻时也曾进京赶考,在那繁华之地,银鞍白马,流星飒踏。”
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的隽永,好似任由思绪飘荡回了那座都城。
但倏忽间,那声音急转而下,崔伯远艰难道:“杜洵,潼关战败了,宣帝舍城而去……那里可是京都……”
杜洵背脊一僵,僵硬渐渐蔓延至全身。
那里是京都,是帝国的心脏,也是他的故土。
“崔某绝不能再放任大王袖手旁观下去,他的行踪,今夜你不说也得说!”
话音落地,城楼之上的伯远军纷纷拔刀相向。
刀光冷冽,不断晃动在眼里,杜洵道:“崔将军可有想过后果?”
这个后果会不止会由他,还会由伯远军,乃至王府里的雍王妃和世子共同承担。
崔伯远回头看了看城楼上的将士,他们个个不过十九二十的年纪,黝黑的皮肤上都有明亮坚定的星眸。
“伯远军绝非贪生怕死之徒,至于吟娥和世子……”
崔伯远的声音柔软下来,“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崔某今日之抉择。”
望着那义薄云天的身影,杜洵终是说道:“大王今夜应是在牙外军的营帐。”
崔伯远表情复杂,拱手道:“多谢!”
当晚,牙外军的军营里发生了场小规模的军事哗变,崔伯远领着伯远军潜入雍王营帐,威胁他必须即日出兵勤王,在此危机之际,元时休同意了崔伯远的请求,参与到了朝廷对幽王的平逆。
可就在当年的除夕之夜,灵州却传来了杜洵之女杜初月失踪的消息,而逆乱平息之后,崔伯远奉雍王之命出兵抵抗乌璞,三万伯远军全体战死在了鸿雁关。
这便是当年的旧事。
少女讶然听完。
伯远军不是难敌乌璞,元时休野心勃勃,按兵不动只因他想黄雀在后,在受如此威逼之后他怎能容忍这支有“贰心”的军队继续留在雍州军,于是鸿雁关一战他事先替换了侦察军,谎报了军情,导致三万伯远军枉死。
杜初月亦不是无缘无故失踪,元时休察觉到了他当夜的行踪乃是杜洵透露给了崔伯远,于是派人杀了杜初月,了断元杜两家的婚约。
可元时休依旧不舍杜洵满身的才华,竟叫他留任了雍州刺史,只让杜初月失踪的疑惑长久地留在他心里,一辈子战战兢兢地在他身边当个能吏。
杜洵问崔伯远的那句话,少女也想问问杜洵。
那样做时,他可有想过后果?
如此深仇雪恨,他竟默默忍受了十余年,每日对元时休笑脸相迎,假装不知道杀女之事。
可杜洵传入京师的密信中分明预判了雍王之死。
她望向旁边的药草盆,“在来雍州之前,我听说你每日能见到雍王的时间不过朝会的一个时辰,是靠这一个时辰吗?”
杜洵平静地点头。
他便是靠这一个时辰,携毒于身再与雍王接触,日复一日地报了仇。
脑中忽然闪过杜洵为阻拦她的密信出的理由——不愿雍州重燃战火,他将仇恨揉碎后深埋在了骨髓中,竟还能对这片土地保留一份仁慈。
但它终归太过复杂沉重,所以杜洵才请求离开雍州,回归故土。
忆起曾经对杜洵的所有怀疑与质询,她只觉羞愧难当,轻声说道:“好,我会帮你。”
离开那颓败的小院时,少女的脚步略显凌乱,紫檀见状,赶忙快步过去将她扶住。
“娘子。”
她抬手阻止紫檀。
无法再用杜初月的名字了,卢书忆心想,她怎能不知所谓地再占用那个小小生灵的名字。
紫檀领悟到了她的意思,问道:“贵人,我们接下来去哪?”
卢书忆道:“去王府。”
……
洄浪轩的书房里,元昇坐于书案前,在整理近日有关雍州道人事调用的文书。
惜花楼案后,他将苏沐云派系全然清理,替换上了从前结识到的许多颇有才华却总是怀才不遇的寒门士子。
正要落笔批阅,忽听房门吱啦一响,元昇抬眸,瞧见陆子维背着包袱形色匆匆地从屋外进来,直到关门之前,他还朝外头不住地张望。
元昇笑道:“怎么,有人要打东临先生的劫?”
陆子维毫无玩笑之意,放下包袱,先倒了杯茶给自己。
待牛饮完满杯茶,他说道:“不是打劫,是害命!”
“哦,这又是从何说起?”
陆子维来到书案前,急促地说:“自是要从世子遣某去太原府调查杜娘子的身份说起。”
闻言,元昇这才从文书上抬起眼来,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了凉意。
“可有查出什么?”
瞧见那眼神,陆子维反而有些不敢再说了,但此事关系到雍州道的前途,甚至是元昇的安全,他不得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