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的娘亲向来不怕艰险，拥有他那无用爹爹所没有的聪慧与能力，用谷物跟竹盘做几个简易陷阱，织一张网放在河里，也能抓到几只失足的小鸟，捕到些鱼虾螃蟹，好有点过节的氛围。

真要说起来，自然是比不过此时灯火通明的市集的。

不过，这为庆祝丰收而出现的节日，其实原本就与热闹的街市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与王侯将相相比，大家都是黎民庶民，可黎民跟庶民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街市之中的人，大多是不种地的。

顾九思记忆里的丰收节，是娘亲用鱼虾烩在一起后贴在锅边的饼子，是蒸熟后蘸醋的小螃蟹，是手打出来的糍粑糕。

眼下他看到的丰收节，是热闹的街市，热情的摊贩，欢声笑语的男男女女。是天上的皓月，以及与他十指相握的人。

不管哪一种，都很幸福。

顾九思想，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好到，他忍不住去想一件不知是该说有意思还是该说其他什么的事情。

许多年前，他的娘亲牵着她十六岁的小少爷，带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他躲过被送人的命途，逃进了小小的山村。

后来，他的阿姐也拉着她十六岁的小少爷，在晴朗的春日里，奔进他们新的居所。

现如今，他也同样牵着他十六岁的小少爷，漫步在一条他知道终点，却不知道中途的路上。

顾九思想，他牵着的这个小少爷，身份尊贵的很，身上的担子也重的很。明明比任何人都要聪慧，却偏偏选择去走一条最辛苦也最艰难的路。

他知道他的小少爷未来会有怎样的成就，也知道他遇到了一些痛苦。可真正印在他这小少爷心里的痛苦，他一点也不知晓。

偏偏，他没有办法去责怪他。

因为，他已经是他们三个人里最幸运的那一个了。他遇到的小少爷，最勇敢也最强大。

勇敢强大到，他其实从来没有来得及遇见他的小少爷。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小少爷一个人静悄悄地长大。等他遇见他的小少爷时，小少爷已经风雨不侵。

风雨不侵到，他是最后给小少爷留下了不可磨灭伤痕的人。

顾九思并没有继续回忆旧事，因为先前跑了很久的夏生他们找了过来。因为，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

夏生跟岁光找到了看戏的最佳地点，桃歌去最大的成衣铺里看了时兴的衣裳，朱明也许是几人里面最务实的一位了。

他顺着街市走了一圈，凭借食客的反应跟飘散的香气，找到了整条街最好吃的一家店。

一家卖羊汤的店。

不得不说，朱明的确很有眼光。除却他阿娘，以及沈星河给他做的东西以外，顾九思很少觉得一种东西好吃。

这碗羊汤味道的确很好，也确实让顾九思在朱明身上幻视到了许真棠的影子。或许朱明出宫以后不仅仅只是买几亩地，开个食肆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鼻子很灵，还很爱吃。

只可惜此时的沈星河并不记得，顾九思没办法找到懂这一点的人。也只能希望，等到出了幻梦境时，他能不忘了这一点。

到时候也好逗一逗沈星河，问他是不是按照朱明的标准来找许真棠当徒弟的？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顾九思并没有当真，没多久就把这个想法抛出脑后。

因为时隔很多年以后，他终于又一次意识到，女子在衣裳首饰这件事上的确有自己独到的眼光。

至少他分不清衣裳上是刺绣还是印花，布料是什么地方产的，哪种样式的的衣裳以后会流行，会被更多人购买。

不过不懂归不懂，顾九思早已对这些事情释然了。毕竟人各有天分，他不懂，他的阿姐懂就可以了。

甚至他敢打包票，他阿姐在这方面比现在的她们更有天分。他的阿姐，可是曾经将整个布庄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后来两个女子终于探讨完毕，并且已经初步制定了出宫以后的计划。岁光自然是要很在夏生身边，只是或许要辛苦一下朱明。

他们人少力量小，开布庄又或是做别的生意都需要人手才能站稳脚跟，朱明不管是开食肆还是买地，可能都得往后拖拖。

再后来，他们去看了戏。

那是他们一起看的第一场戏，也是最后一场戏。台上锣鼓敲响，身着彩衣之人唱着折子戏。哀怨时如泣如诉，慷慨时锣鼓激昂。

在那锣声中，受冤屈的女子得到昭昭的天理，饥饿的百姓获得神明赐予的粮食。

一切都那般热闹喧嚣，带着好听的语调，直到坐着马车回宫，戏声也仿佛在耳边余音绕梁。

便是到了宫中各自回房的时候，每个人也依旧没从喜悦之情中抽出身。他们都知道，他们不仅仅是为今日的游玩开怀，也是为即将出宫高兴，更为了那命途的骤然转折上升而喜悦。

他们如往常那般互相道别再见，期待明日以及很快便要成真的美好未来，却不知道，黑夜已经降临。

而沈星河，直到第二天黎明未至，推开宫门时，他才见到真正的世界。

降临

有一本典籍曾这般解释道, 何为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

东西南北等十方为界，过去、现在, 未来则为世。

时间与方位共同组成了世界，黎民百姓王侯将相, 抑或是昆虫走兽, 飞沙草木, 日月星辰皆在其中。

于顾九思而言, 人也好兽也罢，万事万物并无半分区别。无论哪一种都是同样的, 同样的渺小，同样的不值一提。

某种意义上看, 倒也应了几分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