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消失的那一天(8)
即便这样,孤儿寡母,在村子里也没少受到明里暗里的欺负。
大女儿回到家乡,不再离开,留在本地找了一家工厂上班,节假日也能回来看望家人。
她跟工友借到了一台相机。
全家人站在土黄色的老房子前,拍下了唯一一张全家福。
那时丈夫去世已有半年,大女儿惋惜父亲在世时,没能留下任何合照。为了不留遗憾,方才有了这张全家福。
五十岁的自己,站在土房子前的台阶上,双手插进围裙的前兜里,表情木然,还不擅长笑。
一不小心,三十年就过去了。
如葵恨这时间过得太快,又恨时间过得太慢。
这一辈子都没享过什么福。
前面隐约出现了一些影子,还看不清是人是物。
船游得稍近了些,才能看出来,原来河岸就在前方,而那影影绰绰的暗色物体,是河岸上的城楼与桥梁。
芦笙寨到了。
船只靠岸,碰上石壁,震了几下,晃起几圈涟漪,晃得如葵的心也开始如同水纹,再也无法平静。
踏上了岸。
静悄悄,没有声音,没有人影,也没有风。
福福的眼睛往四下张望着,似乎在找谁。
年轻人腿脚灵活,走得快,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五十岁的身体虽然比八十岁的好用,但跟二十岁的相比,还是差得很远。
“福福,等我呀!我害怕!”又着急又害怕,心中暗骂玉峥怎么养了这种猫!把自己留在这片荒凉又诡异的地方,心都要跳出喉咙了。
远处传来几声“喵喵”叫,是福福的信号!
如葵加快步子,想要赶上去。
高大的建筑物在灰雾中泛着湿冷的青黑色,沉默,庄重,是乡下常见的吊脚楼样式。
不同的是,这里的楼全都紧闭着门窗。
在一栋挨着一栋的吊脚楼间穿梭着,走上滑溜溜的青石板,又走下不高不矮的土坡,走啊走,找啊找。就是看不到福福在哪儿。
如葵大声骂了一句方言脏话。
声音回荡在建筑群中,没有任何回应。
歇一会儿,无奈重新出发,刚迈出一条腿,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葵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九娘
回头一看,身后那座吊脚楼不知何时大门已开,一个女人正靠坐在门口的圈椅上,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晃悠着。
一张令人恍惚的旧人面孔。
“九娘。”
九娘家与自家只隔了几十米,关系不远不近,不好不坏。
九娘是家里第九个孩子,天灾人祸,年月艰苦,家里养活不了那么多人,九娘刚满三岁,就被抱到邻村的一户人家里做童养媳。
十六岁生下第一个孩子,孩子还没学会走路,丈夫进山干活儿的时候,就被野猪撞死了。
后来嫁给了第二个丈夫,又生了一儿一女。
没过几天安稳日子,战争就开始了。
战火蔓延到那片偏远的土地上之时,丈夫带着全家开始逃命,逃掉了枪炮,却没能逃过疫病,最后死在了半路上。
九娘带着三个孩子,一路乞讨,最后来到了如葵的村子里。几经波折后,定居在了山脚下。
九娘与如葵同岁,两个同样在时代洪流中挣扎求生的农村女人,在生命的后半程,孤独把她们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那是一段寂寞的情谊。
九娘喜欢在傍晚时分走到厨房后门,搬出一张小木凳,坐在如葵身边,一边看着她烧火干活儿,一边闲聊。
聊村事,聊儿女,聊打扮妖艳的小儿媳,聊没有男丁的大儿子。
守旧的话题,她们是被时代封印在黄泥墙里的旧灵魂。
如葵边听着,然后从身后的柴火堆里抽出几根木柴,用力对折,塞进火膛里,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两个人的脸庞,却照不亮她们的心事。
九娘死的时候如葵也感伤过一阵子,为她也为自己。
一辈子生儿育女操持到老,死了也不得安宁。
财产怎么分,葬礼的钱怎么出。
妈对谁好,妈给谁的东西最多,妈最疼谁。
你争我吵,吵不出一个谁都满意的结果。
九娘啊,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你没死,谁带你来这里的?”九娘皱着眉,打量如葵。
“玉峥出事了,我来找她。你看见过她吗?”
九娘摇了摇头。
“我来了之后,从没见过小孩。”
“玉峥已经是大人了。”
“哦,十几年过去了呀。”九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冷木然,鬼的冰冷超脱,“小云怎么样了?”
小云,九娘的孙女,跟玉峥同龄。
“她很好,嫁给了一个有钱老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用再过穷日子了。”
九娘默然。
“她怎么不来看我。每一年我都在等她,想看看她,可是她一次都没来过。”
“她嫁到了很远的地方。”
一声猫叫从九娘背后传来,毛茸茸的橘色猫头从凳子后探出来,圆溜溜的猫眼望着如葵。
“它带你来的吧,祖地不能有牲畜进入,会被打回原形。”九娘俯身把猫抱上自己的腿,摸了摸猫背,“它只能留在这里,不能往前了。”
如葵又要变成单枪匹马的勇士了。
“那我该去哪里找玉峥!”
九娘抱着猫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吊脚楼深处走去,如葵跟在她身后,飘忽的魅影,却也不觉得害怕。
“往那边去,山的后面,去找小地仙,他有一本书可以告诉你,玉峥去了哪里。”顺着九娘指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一大片绵延的青色山脉,不见头不见尾,延伸到了无尽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