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逢春至(519)
她脸上露出些愉悦的神情,眼神也迷离了。他沉声道:“大同军中原来也时兴抽水烟, 抽多了的人筋骨酸软浑身乏力,又咳出黄水,都是我亲眼见过的。督公严令禁绝, 将烟具都尽数毁去, 才好了些。”
袁姑娘哀求地望了他一眼,他叹了口气, “疼就是病了, 有病就治。”
他把药碗端到床前:“先喝了吧。”
她犹豫了一会, 将水烟壶放下, 慢慢喝了药。他点点头,又将一迭衣服拿过来:“府里给下人们新做的衣裳, 外衣中衣都有, 让他们给你拿了两件小的。”
他在榻上躺下了:“以前我在督公身边伺候, 也是睡榻。你不用害怕。这两天我得看着你, 一个眼错不留神, 你寻了死, 我得吃挂落。”
她把帐子落下来,摸索着将衣服换上, 又走下床来,提着笔仔细写了个“谢”字。
他将纸拿起来看了一眼, 苦笑道:“不必客气。你是督公府的客人,不能慢待。”
一宿无话。到了清晨,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室幽暗。她像是疼得厉害,低低地哼着,在帐子里辗转反侧。过了一阵,她又抱着水烟壶抽起来。
他听的分明,也就不再阻拦,只是叫人请了黄大夫过来诊治。
黄大夫给她认真诊了脉,看了舌苔,为难地说道:“浑身僵直疼痛,怕是痹症。这病因多是住所阴暗潮湿,骨子里进了寒气所致,遇到阴雨天,便要发作。痹症极难治愈,受不得寒凉,又不能劳累,不能动气。花力气勉强调养着,尚能自理。当务之急,还是补气养血。”
她听得分明,就笑了笑,神色很平静。金九华送走了大夫,正色道:“一时半会治不好也罢了,慢慢寻着,名医很多。”又叫外面送早饭过来。
他吃了两个鸭油烧饼和一碗老卤面,打了个饱嗝,笑道:“真好吃,汤也香。”又问她:“你吃不吃?不吃后悔。”
她拣了一块米糕,勉强吃了两口,将药喝了,仍回床上不停地抽水烟。
外面的雨很密,噼里啪啦地落在院子里,带着青草的气味。袁姑娘睡一会,便疼得醒了,始终睡不实。
他们就这样相对过了几天,金九华索性将文书拿到屋子里来看,也不再出门,只是日夜守着。
到了第四天早上,他还没睁眼,忽然听见响动,一看竟是她起了身,提着吊子,正在往水盆里倒水。
他赶忙接过来:“不用你动,是要洗脸吗?”
她点点头,仔细地洗过了脸,又去盘头发。她胳膊很僵,勉强抬着挽了个发髻。他心里忽然有种隐秘的喜悦生出来。
她嘶哑地叫了一声:“金公公。”
他反应过来:“你……能说话了啊。”
“是。”
他听见她声音暗沉,小声说道:“不必勉强。”
她走过来,安静地行礼:“我……想面见督公。”
他见她神色肃然,忽然心头一沉:“袁姑娘,若是道谢,便不必了。若是一心求死,更加不必。台州到南京千里迢迢,不是为了让你换个地方下葬的。”
她踌躇了半晌:“我打算辞行。”
“那你去往何处,我叫人安排车马。”
她就沉默了。他叹了口气:“袁姑娘,你脖子的伤都好些了,可见上天不肯收你。蝼蚁尚且贪生,你又何必执着。什么贞洁名声,不过是狗屁,若是当真就傻了。这世上还能有比我们名声差的,我不还是活着呢。”
她坐下来,将手放在膝盖上,小心地说道:“倒不是为了这个。我的来历,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
他嗯了一声。
“我日思夜想,茍活数年,就是为了报仇。如今心愿已了,也该追随父母兄弟于地下了。”
他摇摇头:“姑娘,你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我金某人万分佩服。我自诩行伍出身,不及你的万一。你姑且听我一句劝,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要向前看。就算你立时自尽,你父母兄弟是有功之人,早就转世投胎多少年了,又哪里会等你。”
她低头道:“我不想带累别人。我如今已无亲无故,又是无用之人,一身病痛,何必多吃这一碗饭,多受这许多煎熬。”
他有点着急,“你这人怎么这样犟,到底是说不通。”
“我……我走得远一点,不给你们添乱子。”
他琢磨了一下,忽然想到“无用”二字,灵光一闪道:“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跟你说实话了。我家督公也不养无用之人。”
她哦了一声,他接着说道:“知道他是做甚么的吗?”
她摇摇头。
“南京守备太监持关防大印,护卫留都,总辖南京内府二十四衙门。所以南京城内大小事务,他都要知情奏报。倭寇骚扰沿海已有数十年,去年一股倭寇在浙江登陆,区区一百余人,竟一路长驱直入进了安徽,最后打到了江宁,直逼南京城下。南京守军承平日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数百,弄得城内民心惶惶。圣上闻讯大怒,有心要整治南京军备,才将他从山西调来这里,我就是他的亲兵。”
“南京城内号称十万兵马,实数不足三万,且大多是老弱病残。督公日夜焦心,生怕去年的事重演,要准备抗倭对策。他与台州监枪本有旧交,便说要借一个熟悉倭寇行踪的人过来,定下方略。”
她听到后面,将信将疑。金九华道:“我们是中官,无利不起早,你将倭寇的船只、人数、何时练兵、何时上岸一一写明,我们再转递给两京兵部,就是大功一件。日后督公去面圣,也有个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