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41)
虞幼宁忽然伸出手,拦住沈京洲。
出手得急,虞幼宁并未拽动沈京洲的衣袂,而是一手握住他的手腕。
冰凉的冷意从指尖弥漫,似沈京洲周身生人勿近的气息。
虞幼宁扬起头,水波涟漪的一对眸子波光粼粼。
她一字一顿道。
“可是对我好的,只有陛下一人。”
只有沈京洲会陪她过中秋,同她一起分月饼,也只有沈京洲会教她念书写字,骑马射箭t。
还有……那一盒不足为道的化淤膏。
在那之前,从未有人为虞幼宁上药。
……
更深露重,御书房灯火照明,烛光亮堂。
紫檀框硬木地百宝嵌宝座铺着洋罽,沈京洲黑眸轻阖,指骨敲落在案沿。
眉眼淡漠。
多福躬身入殿,身影颤巍巍,半点动静也不敢发出。
沈京洲淡声:“……何事?”
黑眸轻启,平淡的眸色下掩着惊涛骇浪。
多福不敢细瞧,颤抖着双手伏跪在地,低声回话。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殿下刚刚又打发人过来,问陛下何时就寝。”
烛光笼罩的紫檀书案,供着一盏巧夺天工的滚灯。
红娟上的丹青出自虞幼宁之后,落笔处还刻着虞幼宁的私章。
潜心学了这么些时日,虞幼宁的大字总算精进了些,颇有几分沈京洲的风采。
沈京洲眸色深沉,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动滚灯上的竹圈。
竹片经过打磨,半点毛刺也无。
秋风起,烛台火光摇曳。
沈京洲拨动竹圈的手指探入灯笼,滚烫的烛火如不见尾的神龙,自沈京洲指尖舔舐而过。
沈京洲面无表情,清冷的眉眼不见半点起伏,任由赤红的火光包拢着自己的指尖。
迟迟等不到沈京洲的声音,多福大着胆子抬起双眼,差点让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陛陛陛陛下!”
多福以首叩地,双膝跪着往前,连连磕头。
“陛下乃万金之躯,千万保重身子……”
多福声音抖动,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滴落在金砖地上。
汗如雨下,提心吊胆,多福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每每十五这一夜,沈京洲总是阴晴不定,他本还想着今夜中秋,有虞幼宁陪着,或许会好些。
不曾想中途却出了岔子。
思及往日沈京洲待虞幼宁的不同,多福颤声道。
“旁的奴才不敢多说,殿下为这滚灯可是花了好多心思,光是这灯笼上的画就足足画了三夜,眼睛都熬红了……”
沈京洲冷漠抬起眼皮。
……
月华如霜,桂香满园。
御书房前无一人垂手侍立,殿门洞开,门前伫立着两盏玻璃戳灯。
虞幼宁外罩大红羽纱鹤氅,踩着小朝靴。
夹道两侧栽着翠绿青竹,重重竹影晃悠在脚下。
虞幼宁往前三步,又往后两步。
往前三步,又往后两步。
犹豫不决,踟蹰不前。
磨磨蹭蹭,好不容易熬到了御书房前,虞幼宁又生起退堂鼓。
她悄悄趴在槅扇木门上,如明星似的一双眸子滴溜溜转动。
御书房杳无声息,唯有烛影绰绰。
虞幼宁鬼鬼祟祟伸进半只脚,地上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柔软无声。
映在地上的黑影一点点往内殿移去。
紫檀宝座上倚着一人,沈京洲披着氅衣,揉着眉心的手指抵在额前。
沈京洲面上淡如水,半点也无平日的温和。
虞幼宁迟疑立在原地。
脚尖往后退开半步,忽而如芒在背。
抬眸望去,虞幼宁猝不及防撞入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
沈京洲手指敲着扶手,明明还是那双眼睛,可虞幼宁还是觉得沈京洲同往日不太一样。
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阴郁冰冷。
那双眼,如同先前缠绕在百戏人身上的黄金蟒蛇,不寒而栗。
虞幼宁大惊,脚下趔趄,差点跌落在地。
落在脸上的视线依旧,丝丝缕缕的冷意遍缠周身。
虞幼宁喘不过气。
她遽然往后退开两三步,忽的夺门而出。
风拂过虞幼宁蓬松的长发。
乌木长廊迤逦,骤然响起的脚步声敲碎秋夜的安宁,渐行渐远。
意料之中,沈京洲唇角勾起几分讥诮。
蓦地,他指尖轻顿。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诚惶诚恐,不再是惊恐难安。
虞幼宁推开槅扇木门,直直闯入内殿。
她掌心托着半枚切开的月饼,月饼垫在丝帕上,露出裹着桂花香蜜的饼仁。
虞幼宁气喘吁吁,仰着脑袋将月饼递到沈京洲眼前。
她认真道:“陛下,你还没吃月饼。”
醉仙楼的月饼虞幼宁都切开一小块尝了一遍,手中的桂花香蜜是当中虞幼宁最喜欢的。
清甜的香气飘荡在空中。
沈京洲凝望虞幼宁许久,倏然笑了一声。
“倒还有点长进。”
以前只知道送给沈京洲自己不喜欢的糕点,如今倒还知道惦记他。
虞幼宁面上灼热,别过脸窘迫抿唇。
月饼小巧别致,不过一口大小。
虞幼宁双手捧着月饼,许是在怀里藏了半日,月饼也染上一点虞幼宁衣裳的熏香。
她郑重其事道。
“陛下今年还不曾吃月饼,若是过了今夜,可就得等来年……”
唇角倏地触到一点秋桂的清甜,虞幼宁木讷瞪圆眼睛。
烛光跃动的眼瞳中,映着沈京洲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殿下,张嘴。”
声音柔和,比先前多了几分温逊笑意,如春风拂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