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9)
竹骨伞撑起,为沈京洲遮风避雨,他头也不回往御辇走去。
小太监慌不择路搀扶起多福起身,犹豫不决:“干爹,里面那位……”
多福狠狠剜了干儿子一眼:“都给我好生伺候着,不该问的别问。”
……
秋雨绵延,沈京洲同丞相在御书房密谈了整整一夜。
天色将明之时,沈京洲才乘着御辇回到乾清宫。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晨钟沉重,钟鸣磬响。
一夜未眠,沈京洲眉宇笼罩着淡淡的疲惫之色。
多福轻手轻脚为沈京洲送上参汤,又无声退下。
乾清宫亮如白昼,青鹤瓷九转顶炉燃着的瑞麟香飘渺空远。
沈京洲一手扶着眉心,细长睫毛掩在眼睑下方。
曲起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案沿,倏地,指尖似乎撞上圆滚滚的小玩意。
沈京洲狐疑抬眸。
淡漠的眼眸中映着满殿的烛火,而后是两个冷却的栗子。
棕黑色的果壳裹着黄澄澄的果肉,只可惜栗子在乾清宫放了一整夜,早没了先前出炉的香甜。
想起虞幼宁拿他的熏笼烤栗子,沈京洲喉咙溢出一声轻哂。
栗子在他宽厚的掌心转动。
沈京洲黑眸晦暗不明。
半晌,他起身往多宝槅走去,随手取下槅子上贮着的紫檀漆木锦匣。
锦匣打开,两个圆滚滚的栗子掉落匣中。
光影从另一侧洒落进来,沈京洲半边身子落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他盯着匣中的栗子看了许久,直至殿外传来多福的声音,沈京洲才缓慢回神。
黑眸凝紧,目光落在半开的锦匣上,沈京洲唇角勾起几分讥诮。
忽而却听廊檐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多福压低嗓子训斥宫人。
“怎么回事,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不快去太医院请太医……”
槅扇木门推开,沈京洲一手负在身后,凉薄的眼睛轻抬:“何事如此喧嚣?”
……
苍苔浓淡,竹影参差。
多福提着宫灯跟在沈京洲身侧:“都是底下的人做事不尽心。”
昨夜沈京洲离开后,多福擅自做主t,将虞幼宁安置在偏殿,又让人好生看着。
多福慌乱不安:“老奴也没想到,虞姑娘会让人送去四个暖炉。”
偏殿本就烧着地龙,虞幼宁又在四角添了四个鎏金珐琅铜炉。今儿一早起来,虞幼宁头晕眼花,连嗓子都在冒烟。
她不让婢女近身,宫人无奈,只能来向多福求助。
偏殿近在咫尺。
厚重的明黄毡帘掀开,迎面暖香扑鼻。
小小的拔步床上悬着珠玉帐幔,光影昏暗,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沈京洲眉心紧皱,视线顺着缥缈的青烟望去。
那是他常用的瑞麟香,可如今这香还添了些旁的香味。
多福快步行至暖炉前,掀开一看,却是满炉子的花生。
他哭笑不得,往另外一个暖炉走去,小小的油纸包裹着的,竟是一只鹌鹑腿。
腿肉都撕成细细长长的一道。
有昨日虞幼宁在乾清宫烤栗子的“壮举”,不难猜出这也是虞幼宁所为。
许是昨夜贪嘴吃多,今日一早起来身子才不爽利。帐幔挽起,虞幼宁躺在青缎软席上,只觉身子笨重,头重脚轻。
一会觉得发冷,一会又觉身子滚烫得厉害。
锦衾抱在怀里半夜,又被虞幼宁踢开,她满脸通红,身上的杏黄色团花纹寝衣松垮,露出一截白净细腻的脚腕。
沈京洲眸色一暗:“都出去。”
宫人应声而出,空荡荡的寝殿顷刻只剩下沈京洲和虞幼宁两人。
榻上的虞幼宁似乎听见沈京洲的声音,迷迷糊糊朝沈京洲靠近。
沈京洲掌心透着森寒冷意,虞幼宁拿腮帮子轻轻碰了碰,而后心满意足,半张脸贴在沈京洲掌心。
“好凉快。”
虞幼宁小声嘀咕,轻薄的寝衣随着她的动作揉成一团,褶皱连连。
纤细白皙的脖颈半露,身前起伏,隐约可见里面的石榴红心衣。
沈京洲眸色渐沉。
他面无表情,手指伸至半空,忽的又让虞幼宁抱住。
那双柔荑细腻白皙,虞幼宁一面枕在沈京洲掌心,一面堂而皇之抱着他另外一只手。
她握着沈京洲的手,缓缓贴在自己脸上。
而后舒服喟叹一声,像是御花园摊着肚皮伸懒腰的小猫。
鬓边的滚烫顺着沈京洲的指尖蔓延,如有燎原之势。
他垂眸,冷眼睨着虞幼宁。
虞幼宁低声嘟囔:“我好像、又要死了。”
她声音迷迷糊糊,混着干哑艰涩。
虞幼宁曾死过一回,过去十年,她早记不清自己是为何死的、又是如何死的,只是莫名觉得此时此景像极了自己死前的一幕。
沈京洲双眉紧拢,只当虞幼宁是在胡言乱语。
虞幼宁嘀嘀咕咕:“还有一事,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她忽的睁开眼睛,本该清明通透的眸子,此刻却蕴满水雾。
“陛下先前答应我的,不能忘了。”
沈京洲漫不经心:“朕答应你什么了?”
虞幼宁瞪圆眼睛,难以置信,她撑着直起上半身,好让自己看沈京洲看得更清楚些。
满头乌发随着虞幼宁的动作往下滑落,几缕青丝扫过沈京洲手心。
沈京洲指尖一动,不动声色将青丝拢在手中。
虞幼宁心急如焚:“你说要给我万两黄金的!”
脑袋晕晕沉沉,虞幼宁无奈,只得又重新躺下,只睁着一双眼睛望着沈京洲。
她掐着手指头数数:“我若是死了,你可以把黄金换成纸钱烧给我,你不能言而无信,不然我夜夜站在你的床头,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