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后我成了一只背后灵(6)
但当他打开家门,我看见他的脚步瞬间凝滞了。
走廊中灯光昏黄,忽明忽暗地,我看不清楚阴影之中他的脸,但是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情绪明显变得紧绷,甚至是,恐惧。我凑近,看到他搭在门把上的手指开始细细颤抖。但他还是踏了进去,随后,“砰”地关上了那扇沉重的铁门。锈迹斑斑的门上连猫眼都没有,它好像根本不是连通房间内外的通道,反而更像是吃人巨兽散发着腥臭的嘴。
暴
陈平生“砰”地关上门,我反应不及,也被关在了门外。
如果不是魂体形态,此时估计已经碰得满鼻子灰。我本该对此感到不满,该抱怨上一两句。
从醒来开始,我的心没有一刻感到安定。孤身飘荡在这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实在不安。
所以在发现自己无法离开陈平生之后,除了抱怨那本就没有的莫须有的自由。我更多感受到的是庆幸。因为这个少年,我也算是和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点联系。就像久在水中之人终于触到了地面,有了实感。
我其实比谁都明白,这里的的人间已经与我无关。他们还在这炙热的太阳底下。而我,一个本该重入轮回,却在黄泉路上不知为何迷了路的无根之魂,不管这世上再发生什么,都该影响不到我。可我却依旧企图将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感受重新加诸己身,固执地认为好像只要我还有埋怨这些的心思,就还能若无其事地将自己装作是半个现世之人。
大约我死前,也是很舍不得离开的。
但是现在,我却平静地过头,直挺挺地站在门外,直到心头泛上一阵寒意。
明明感受不到温度,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冷。
我抬头,顺着楼道从半开的窗洞看去,方寸天地中,惨白的月光被困枝头,细小的枝丫投下黑沉沉的影,层层迭迭,恶魔的爪牙般晃动着,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起风了。
收回视线,垂眼,夜风撩不动我的衣角,转头就报复似的把一股熟悉的,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酒精的味道送入我的鼻腔中。胸腔中那原本属于心脏那破玩意儿的位置又泛起了闷痛,让人难以忍受。
磨人的痛像一把钝刀,悬在脖颈上,在几个呼吸间蔓延到整个胸膛,又像癌细胞那样肆意疯长,蔓延到头皮、手臂、每一根手指,接着向下,小腹、大腿,脚踝……
疼痛是带着尖刺的荆棘,攀爬过身躯的每一处,吸取血肉精魄,绽放出血色的花,妖艳而残忍。
痛,好痛啊,浑身没有什么地方不痛。我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将掌心的嫩肉掐烂了,舌尖突然尝到了血腥味儿,好像是,嘴唇被咬破了。慢慢松开牙齿,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我颤巍巍抬眼,眼皮沉重地几度要闭上。有冷汗不断从额头上渗出,滑入眼眶,酸涩地疼,我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却已不是那扇刚刚将我拦在屋外的铁门,我也在不知觉间,被拖入了那怪物散发着腥气的口中。
黑暗在视网膜上蔓延,其他的感官因视觉受阻而变得愈加敏锐。我听见拳脚落在衣物包裹着的皮肉上的闷响,听见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不停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双臂死死护住头,我听见大脑这愚蠢的东西不知死活地持续叫嚣着,全身上下的经络活跃异常,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不知疲倦地把受到的刺激传输到神经中枢,孜孜不倦地提醒着我他们有多痛。
人类求生的本能告诉我,站起来,要逃,要反抗。
但手脚却似乎被无形的锁链束缚住,无法控制,是这具身体,主动放弃了将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利,丢盔卸甲,引颈受戮。我咬紧牙,用尽力气想要改变蜷缩的姿态。下一刻,脚踝处却蓦地一麻,紧接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度袭来,我抑制不住地闷哼出声。
积蓄的力量在疼痛中飞速消散。我费力地抬起头,那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庞在此刻,在这铺陈一室黑暗中,就那样无比清晰地落入我的眼中。
明明只在今天早上见过他一面。陈平生家中的那个中年男人。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根本不应该能够看清他的脸。但是,就是那样一张普通的脸,那张不该在我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的脸,现在,正因为无端巨大的愤怒与怨恨,扭曲着,几乎不似人形,为什么,我却一眼认出了他。那张脸不该存在于我的眼中,是大脑,是我的记忆。模糊的记忆在疼痛的刺激下清晰地在大脑中呈现,让我不假思索地将这张变形的,可憎的脸安在面前这个正在疯狂施暴的身躯上。他挥舞着拳头,被带起的风裹挟着化不开的情绪,一拳,又一拳,狠狠砸在我身上。
咒骂、侮辱、诅咒……这世上所有带有最大恶意的话语混合着,从那张散发着恶臭气息的嘴中咆哮而出,歇斯底里地震动着鼓膜,在难以承受的痛苦中被大脑更加清晰的刻在身体里,带着最烈的毒素,使伤口流脓腐烂。
这就是陈平生的父亲。今早那个,在陈平生照顾下睡得安稳的男人,现在对着蜷缩在角落中的陈平生毫不留情拳脚相加的男人。
每当他的拳头落下,我的身上就涌起剧烈的疼痛。
可是陈平生一声不吭,我也不肯发出声音。
我们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沉默地承受着至亲的暴力。在逐渐朦胧的思绪里,痛觉不停在身体各处炸响,它几乎让人丧失思考的能力。
我却又靠着疼痛维持着最后一点清明,残存的理智却忍不住思考一个无聊至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