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古后我成了一只背后灵(7)
我的父亲啊,你现在正在施加暴力的对象,究竟是陈平生,还是如今,和他重迭的我呢?
时间在黑暗中静静流逝,无法估算到底过去了多久。
在我感觉自己就要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那个男人似乎终于打累了,他站直身体,气息不匀,不断粗喘着,接着又不解气般狠狠一脚踹到右腹上,我听见自己牙关中泄出的一丝闷哼,又听到一声人体砸落在一堆瓶瓶罐罐中发出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短暂的麻木过后,密密麻麻的疼痛如潮水般几乎要侵蚀掉我的神志,连喘气这样轻微的动作都会带来加倍的痛感,断断续续地吐着气。手臂泄了力,再也无法维持举起的姿势,砸落到地面上,蜷缩的身体也脱了力,背脊靠上墙壁,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头在脊柱的支撑下仰起,正好能看见那个男人维持着摔进那一堆酒瓶子里的姿势,已经微微打起了鼾。
接着,身上那难以忍受的疼痛如潮水般很快退去了,我还保持着靠墙休息的姿态,瞬间感到有些愕然,试着起身,行动畅通无阻。但痛感消失的喜悦没能维持几秒,我意识到不对,回过头,果然见到“陈平生”依然靠坐在那里。
蹲在少年瘦弱的身躯旁,听着他微弱得几乎快断了的呼吸声,我心中没有什么波澜。只是透明的魂体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抱他,却直接穿过了他单薄的身体,我漠然地收回手。低下头看时却突然发现,我的手指在不可抑制的打着颤。
脸颊上有湿润的感觉滑过,我伸手去摸,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水。眨了下眼,泪水却愈发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
不想管这些,我伸出手,再度想要触碰他的脸。
但是我清醒地知道,我无法在他们的世界留下任何痕迹,无力改变这里发生的一切,无法对现世产生任何微末的影响,连触碰,都做不到。
但在指尖透过陈平生皮肤的瞬间,未干的泪水却在他的眼角留下了水渍,失神间,有一滴泪珠,滴落在少年的身上。无声地融进了布料,晕开,将他身上藏蓝色的校服颜色染得更深。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几乎不可察的变化,半晌,慢慢起身,坐到陈平生身旁,手覆上他的,闭上眼,任由泪水从眼角滚落。我知道,魂体根本没有眼泪一说,这些泪水,都是陈平生的。
晚安
虽然我知道他感受不到,但好歹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此刻我们应该也算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这些不堪。
我生前其实并不爱哭,母亲去世后,我流泪的次数更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但没有眼泪并不代表没有痛苦,相反的,积年的疼痛无时无刻伴随着我,从未消失过。
我睁开眼,因为没有可以感知的身躯,就算哭泣,眼睛也不会感到丝毫不适。
记忆恢复了一些,这也算是件好事。至少,我不用再为搞清自己是谁这种事头疼。偏头看向身边已经缓过来一些,呼吸平稳的少年。
原先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和传闻中一样,人死后就要喝孟婆汤,除去记忆,免得死后因为生前之事,怨念太重,成为恶鬼为祸苍生,给鬼故事添素材。
但现在看来,却似乎并非如此。
我屈膝坐着,手肘靠在膝盖上,撑着半边脸,心情有些郁结,继续盯着陈平生。
按理说,每个人不应该就只有一个灵魂吗?那我又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明显是回忆里过去的世界中。
一个灵魂,没能重新去投胎,反而被一根无形的锁链,和一个同时具有灵魂和躯体的自己绑在一起,被迫成为自己的背后灵。
退一步讲,就算没有转世一说,我也该去天堂地狱或者说鬼界,去灵魂该待的地方。现在又算什么?本应该无忧无虑的鬼生还没开始就破灭了,硬生生被扯进曾经经历过一遍的糟心事儿里。莫不是我生前造孽太多,老天要罚我吧。
可这又算是什么惩罚?
看着面前过分单薄,被宽大校服完全遮掩住的身体,不难记起遍布其上错落的新旧伤疤和青紫的淤痕。不忍直视地重新转过头去,仰起脸,看着头顶上泛黄的天花板,或许,是我真的罪以至此。
时间又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死一般的静默中,或许是因为与过去的自己有着本质上相同灵魂的缘故,我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少年有了些微动静。
遮挡了月光的浓厚云层被轻拂的夜风吹散了一些,月色见缝插针地落入一片漆黑的室内,银白的光线投入房间中,柔和地流动着,落到少年身上。我眼尖地瞅见他的睫毛颤了颤。起身探过去察看时,他却又没了动静。我皱起眉,伸手想戳戳他的脸。手指没入他的皮肤中,收回手,继续盯着。身为鬼魂,我连眨眼都不再需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也就只能这样静静看着他。
没过一会儿,他睁开了眼,月光落在他脸上,在云层散去后的莹白光线亮的甚至有些晃眼,却始终照不进他半阖的眼中。纤长细密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弧形的阴影。他就那样坐着,一个人,默然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也没人可以诉说,也什么都不能做,连呼吸都显得艰涩。像个做工精细的纸扎人,苍白脆弱的,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了。
良久,他似乎终于重新活了过来,偏头望向月光照来的方向,嘴唇微张,喉结颤动,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向外看去,月亮还是一样明亮柔和,虽然不能带来温度,陈平生的眼睛却还是一点点亮了起来。我默默看了一会儿,又重新垂下头,向后退了两步,踏在明暗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