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与黑胶(66)
一小时前,方时沧正在南山的墓园里,于祭日见了多年前死去的亲人。
这会他刚过来,维持着一身黑的肃穆,周身气场都跟着降了温度。
瑞娅不知道,只觉得他太严肃。
他瞧着桌对面专心吃蛋糕的女孩,用强调语气缓缓道:“明晚,你如果真要那样露面,这件事就会没有回旋余地。”
“哪件事?我要什么余地?”
“你对你自己的身份是有责任的。如果高董知道你在外面这样,等同于你表示自己要彻底放弃继承人身份,毕竟,LC的继承人不可能在将来公开身份后被人扒出曾经在酒吧卖唱等等经历。”
瑞娅逆着落日去看他的轮廓。
瞧瞧,这人考虑得多么长远啊。这个注重家庭关系、个人责任、大局为重的中国男人。
瑞娅喝一口冰饮,轻轻舔了舔唇角的白色泡沫:“本来我就放弃这个身份了,我只想自由过生活,做什么事都好。”
方时沧的目光在她的唇角稍停。
她身后的邮轮也是白色的,背景一大片白,只有桌边几朵红雏菊衬着口红的艳。
“你只是一时冲动。”
瑞娅一听,立即放下杯子,起身,拔高音量:“方时沧,你凭什么臆断我的想法?我有计划,接下来还有不少事排队要做。”
“比如完成你那张可笑的心愿清单?”
他面色淡定。
语气细听之下却明显有轻视。
瑞娅最不喜欢看他冷静坐在一个位置瞧她的样子,好比看小孩玩耍、蠢人摔跤,一副成熟沉稳、付出耐心的样子。
她忍着怒意道:“能别让那些保镖轮流跟着我了吗?还有你,到底还要在这边待多久?”
她知道方时沧最近都在这边,她撞见他的身影好几次,她甚至知道他就住在那间酒吧所在的度假酒店内。
“今天忙完,明天就回上海。”
方时沧抬起眼,看她站在迎着落日的方向,港口上万顷水的波光反射了上万块碎片在她身上,在她的发梢,在她眼中。
她整个人站在熠熠生辉的金黄色针点中,无法留意他这一侧逆光的暗。
然后,她开始用母语数落他的不是,并警示不要再干扰她,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些话,美式发音由于甜嗓而缺乏攻击力,入耳并不聒噪……
方时沧的目光聚焦在了地面上。
他们明明保持一定距离,可是,早早亮起的街灯交叉打下来的光束散在桌边,让双方都拥有了两个影子。影子两两相对,她隔着半米在絮絮叨叨地骂,脑袋因愤怒而动来动去,影子却像是在与他接吻。
方时沧注意到了。
他瞧着地面一对热吻的影子,耳畔说话声渐渐模糊。
有一刻,他差点以为要复刻了影子的动作。
但他当然没有。
今天所去的墓园中,潮湿的南方土壤下,存放着十几年前为他而死的一个人的骨灰。一场车祸中替他死去的亲人,因年龄更大而主动担负了生命无法承受的照顾与责任。
从此以后,活下的人就不能再云淡风轻地评判一切。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背后的责任,都绝不能只依靠一个简单的念头。
他不该再陷入内心情感纠缠。
他不该放任自己的心去打乱秩序。
天色在转眼间暗了下来,女孩仍在说着话,穿着黑衬衣的男人起身,总算终止了她单方面不停的怨气——
“你不要我再干涉你的任何事,好,从明天起,你完全自由了。”
他用了一种尘埃落定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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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最后一段对话。
方时沧终于走了。
瑞娅感到松一口气,尽管那些保镖还在跟着,但无法再扰乱她的心思了。
她可不觉得她说的话太重。
方时沧本来就奇怪,既然对她没有好感,她也跟那个家庭闹分开了,他还来劝和干什么呢?他看不出这祖孙三代每个女人都很倔很傲吗?动不动就断绝三十年关系,要么薄情要么洒脱,怎么能指望她吃回头草。
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也是妈妈教她的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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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音乐主题酒吧的位置其实不算在本市了,属于隔壁市,位于度假式酒店楼下,背后临着海边沙滩,前面朝着一条美食街。
酒吧里面和露台花园很热闹,坐满了喝酒聊天的游客,却不过分嘈杂,可以清晰听到乐队歌声。
酒吧背后就很荒芜了,只有一个被棕榈树环绕掩盖的泳池,挨着未经打理的沙滩,不见任何人影。
瑞娅开车过来,天刚黑不久。
阿葵在角落坐着等听她唱歌,两人先喝了一杯低度数果酒。
瑞娅喝酒时还擦掉了口红,脸色便显得有点寡淡。
她去了后台,站在昏暗狭窄的过道上翻手机,等在一处。点亮手机屏幕后,她确认是真的把方时沧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了。
幕布间,一些碎光泄落下来。
她喜欢这间酒吧的灯光,分为两种主色调,蓝色与粉紫色,交错闪现,偶尔融合。
等她终于听到自己的伴奏时,立刻收好手机,迈步往那几级矮台阶走去。
在这短短时间内,数不清的想法如列车在脑内轰隆隆驶过。
她要唱的这首英文歌,正是把不开心的过去留给往日的一首歌。
但,她真的要上台了吗?
这样很好,彻底激怒老太太,对方也许会立即派人送来护照和机票,让她早点滚回加州她母亲身边待着,双方从此永不再往来,让在中国发生的一切都成为一场梦。
遇见的所有人也都成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