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酒(168)
腰间的长剑触地,发出轻微咔嗒声响。
云谏缓了良久,才侧手抚过剑柄上的雕刻纹路,再呼吸时心脏也在隐隐作痛。
……她大概会很伤心。
他掀起眼帘,看了看面前这片摸索了一日都走不出去的暗林,终是疲乏又自嘲地笑了下。
怪不得。
怪不得他合不上那两道该死的卦语。
云谏沉默地闭上眼。
走马灯似的,脑海里光影轮转起伏。
他看见她坐在蒙西望塔的城墙上,穿着那身娇妍红裙对他说“有些喜欢”……看见她倚在他的臂弯里,枕着幽野山洞的干草茅堆,说着“两情相悦”……
他还能看见她跪在公主庙里的虔心祈愿,在葱郁草场给他递来青瓷药瓶,还有在钟塔平檐上的璀璨花灯……
云谏想起一次次与她十指相扣时,交融的呼吸与体温。
他曾经有许多时刻,以为自己赢过了所谓的天命。
原来到头来,只是叫她伤心一场。
人死之前,走马灯真是真实啊……
他甚至都听见了她的哭腔,但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眼下她的哭声只令他一阵阵揪心。
“云谏……”
微凉的指尖抬起了他的脸,擦去他唇边颊侧的血痕。
云谏微怔着,脸边的温感又倏尔离去。
他生怕幻觉就此破灭,轻屏着呼吸抬起眼帘。
柔软的浅色裙摆铺散在他的身侧,少女一双桃花眼含满了泪,低头翻弄她身边的箱子,捧出一堆瓶瓶罐罐来。
她将一盏光芒温暖的明灯放在二人周围,循着他身上的血迹,用剪子剪开他的衣衫。
伤口被蘸水擦拭,洒上药粉,清凉的刺痛感分明。
云谏渐渐意识到什么。
他猛地一抬手,用力擒住了身前“幻觉”的腕子。
黎梨被吓了一跳,惊然转喜:“你醒着?”
“你……”
云谏听见自己的心脏从平寂跳得怦乱,将她的手腕握得越紧:“你怎么……”
他对上她倾近的动作,又哑然地望着她带着喜色的双眸。
……以她的性子,出现在这里,当真不算意外。
云谏有些颓力地松开她:“为什么这么傻……”
黎梨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吸了吸鼻子嘀咕道:“你才傻。”
弄得自己满身都是伤。
她轻轻一摸就知道他发着高热,想必是新伤旧患堆在一处,又引敌入林,几番反复折腾,人都要坏了。
若是她没来,只怕他都不一定撑得过今夜。
黎梨不管他带着谴责、不认同的目光,兀自剪了他的衣衫,瞧见那些交杂的刀剑伤痕,又默默红了眼眶。
她往日靠惯的肩膀白皙如玉,如今却有半支短镖深扎着,污血都结成了黑痂。
黎梨努力忍着泪,想要替他拔出来上药,却比划几次都下不了手。
云谏留意到她的犹豫,瞥眼看见她带的药粉还算齐全,索性接过她手里的帕子与剔刀。
他熟稔地咬住手帕,转开了她的脑袋。
黎梨心底一慌,待她回头时,那把狭长弯刀已经没入了血肉,云谏狠一皱眉就将镖头用力剔了出来。
血痂被撕开,鲜血汩汩涌出。
云谏牙关紧咬着帕子,硬是一声没吭,旁边那个却呜嗷嗷地哭了起来。
“你轻些啊……”
黎梨手忙脚乱敷上厚厚一沓药粉,严实扎上绷带,心中忽然庆幸自己在营中的日子没有怠懒,好歹跟着陶娘学了些包扎的功夫。
最磨人的外伤被拔除了,云谏到底松快了些。
他倚回树下,信手揉了下身边人的脑袋:“爱哭鬼。”
黎梨顾不上与这有气无力的人斗嘴,只管替他包好上身的伤,取来新衣给他披上,又去收拾他腿上的伤口。
她一眼就看见他的小腿姿态不大自然,淋漓的鲜血浸透了裤管。
该不会是骨头断了吧。
云谏正靠着树歇气,就见她呜呜咽咽地解他的腰带,要脱他裤子。
他茫然看去。
身边的小郡主哭得好伤心。
她手里还扯着他的裤子:“你是不是弄,弄断了……”
云谏:“……”
他好气又好笑,一时觉得身上的伤都轻了两分。
“没断,什么都没断!”
他拿剔刀划破了裤管,向她示意:“刀伤罢了。”
罢了?
刀伤怎么能叫罢了?
黎梨泪眼婆娑,全然不知自家郎君内心的风波,抽泣着给他敷上了伤药。
云谏重新闭上眼睛,吐息微浅,似乎下一刻就会睡过去。
黎梨不敢让他就这样睡,将水囊递到他嘴边,多少喂他吃了些药:“只盼等你醒来,能退些热才好……”
黎梨让他枕到她的腿上:“你好好休息,养些力气。我沿途一路过来都做了记号,等你醒了,我们再走……”
她似安抚云谏,又似安抚自己,连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听见他呼吸渐稳,才默默噤了声。
黎梨将自己的斗篷解了,盖到了云谏身上。
重叶遮天,不见任何星月。
两人身侧,只有一盏荧荧灯火圈出了方寸光亮,再远处便只有浓墨一般的黑。
偶有零星的青蓝火焰在暗林起伏,当真像某类鬼魂,时而飘近,时而远离。
黎梨不敢多看,微微躬身靠近熟悉的少年气息,替他掖好了斗篷,好像这样就能紧紧拢住他的鲜活。
“要好起来啊……”
心底有所祈愿,梦里便是光影纷繁。
黎梨睡得不安稳,好似一直在四处寻觅什么,彷徨瞻顾,步步错综迷惘。
直到堕入一道温暖,才依着傍着小憩了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