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光(3)
宋岚如是个很坚强的人,即便在最后几天,也把一切安排得缜密周全。
如常地送孟夏参加最后一门考试,将孟柠托付给亲戚照看,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即将高考完的女儿准备了一束花。
紫色的满天星,花语是关怀和思念。
宋岚如不知道,孟夏没能参加最后一门考试。
半路上,司机的车被别停,他们拿腐烂的猫尸照片给她看,对她进行“正义”的考问。
最后,司机报了警,孟夏在三点二十赶到考场,被拒绝进入。
回去时,楼下拉了长长的警戒线,家中只剩了一束紫色的满天星。
她没有妈妈了。
每个人都不是凶手,每个人都是凶手。
十八岁的夏天,孟夏的生活暗无天日。
劝她回乌镇小住时,宋月如说:“老闷着不好,就当散心。”
孟夏知道,不是散心,是逃避。
任尚未得到的公道和曾经的万丈光芒,淹没在肮脏,灰败,暗无天日底下。
她盖住眼睛,眼前被黑暗遮挡。
松节油的气味里,那些溺水般的窒息感又浮了上来。
孟夏恍惚了一会儿,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
是宋月如。
她按了接听,宋月如那边有点吵,大概是刚忙完。
“夏夏,回去了吗?”
孟夏点头:“都收拾好了,姨妈放心。”
快要挂断时,她忽然想起刚才堵在屋外的少年。
漆黑狭长的眼睛里,有着狂妄直白的憎恶。
孟夏犹豫了一下,问:“姨妈,孟海生后来在乌镇待过吗?”
听到这个噩梦一般的名字,宋月如先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混蛋。
“他去骚扰你了?”
孟夏摇头,五岁那年,宋岚如和孟海生离婚,从那之后,她没见过这个生父。
宋月如那边明显松了口气。
“早不在乌镇了,听说四五年前犯过事,盗窃,进去过,出来之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宋月如停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他偷的是个带着孩子过来玩的母亲,那个母亲追了过去,结果回来时,四岁的女儿失足落水,没救上来,女孩的哥哥也跳下去救人了,半条命都没了。那样小的孩子...”
那样小的孩子,她的哥哥也跳下去了,半条命都没了...
坠入黑暗轻而易举,从黑暗中走出来,却远没有那样容易。
孟夏想起那个野蛮生长的少年,他的眼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光。
宋月如没再说下去:“后天我休息,过去看你们。”
临挂断时,又不放心地叮嘱:“要是孟海生骚扰你,一定和姨妈说。”
——
家里什么都没有,第二天傍晚,孟夏上街买东西。
在乌镇,一切似乎都慢下来,许多人家门前种了花木,从街巷间穿过,处处暗香浮动。
石桥尽头是乌镇的市集,里面卖什么的都有,小镇里头,最不缺的是烟火气。
孟夏提着几兜菜,蹲在摊前挑葡萄。
新剪下来的葡萄,成串地堆在几只木箱里,供人挑拣。
她不会挑,闷头往袋子里装。
坐在后头的大娘看她的模样,摇着蒲扇笑:“姑娘,回来探亲的?”
孟夏轻轻“嗯”了一声。
算也不算,她其实没什么亲可探了。
大娘举着蒲扇,往一串葡萄上点了点:“拿那个,颗颗大的哦。”
孟夏把那串捡进去,过秤时,问:“大娘,您认不认识常在十水巷的那些年轻人,里头有个少年,十八九岁,瘦高,银骨耳钉,挺凶的。”
乌镇是小地方,街坊邻里都熟。
果然,大娘很快就想起来了:“你是说周烬?他家不在这儿,四五年前来的,听说是因为什么变故。”
面前的姑娘看着就乖,安安静静的,拿那些小年轻的话说,叫什么文艺范。
大娘忍不住多叮嘱两句:“他们都是混不吝的,可不好招惹。”
把称好的葡萄递给孟夏时,又兀自感慨了句:“那孩子也挺可怜的。”
孟夏接过袋子,道了谢。
临走时,大娘追着塞了个橘子给她。
“这个也甜的哦。”
孟夏笑着道谢,这些细碎的善意,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那些肮脏,灰败,暗无天日,似乎渐渐远了。
但是孟夏知道,没有。
一道道的伤疤,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如蛆附骨。
而她还没有剜去腐肉的勇气,只能任它们溃烂。
——
孟夏往回走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乌镇的巷子多,用当地人的话说,走路得钻来钻去。
巷子里头黑,光线弱的地方,孟夏看不清东西。
她快步往回走,想赶在天黑尽前回家。
拐进一条窄巷时,迎面走来一个人。
她只看清一个瘦高的影,往旁边避了一点,巷子太窄,两人还是迎面撞上。
少年的肩胛骨清瘦结实,孟夏的额头被撞得生疼,然后被淡淡的烟草气裹起来。
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墙边一扯。
暗沉的黄昏,孟夏看到银骨耳钉上冰冷的金属色。
周烬。
头顶一声轻嗤。
“孟夏。”周烬单手插兜,身上带着戾气。
最后一缕天光落在他身后,孟夏抬起头,看清他的模样。
依旧是那股又野又痞的劲儿,黑发盖过眉骨,漆黑狭长的眼里,恨意淡了,戾气和厌恶依旧浓烈。
能叫出她的名字,看上去对她家的事知道了一些。
乌镇不大,有心打探,什么都不难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