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104)
“南知文...”齐珩话语一顿。
谢晏、齐子仪、白义闻言面面相觑,江宁南家,毕竟与江式微情谊匪浅。
“南知文身为国子监祭酒,实属文人引领者,然有负文人风骨,故革职、放逐。”
毕竟南知文之罪主在于徇私,便是严惩也坐【5】不得死罪。
谢晏闻言,倒松了口气,只是放逐也未抄家,毕竟是咸安公主之子,身兼皇室血胤,属八议【4】之列,非大逆之罪不可严惩。
虽是放逐,但好在南知文其二子的官职未动。
稍稍降势,不算动了根本。
齐珩的旨意下达至中书门下,各衙门依次施行,长安也算折腾了好一会儿,范阳卢氏好歹也是名家,此次论罪卢家算是最重的,太尉卢缇闻听嫡长孙被赐死,一时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没了卢缇,各房便闹着要分家。
卢家算是在走下坡路了。
倒是王铎的辞呈被齐珩允准后,身子便已然是不行了,日薄西山,朝不虑夕。【6】
王家暗地里已购了白绸白布在筹办丧事了。
王子衿这些时日也一直待在王宅内,含泪侍奉兄长的汤药。
齐珩原想派高季存问,但思及早年与王铎之情谊,便私服登门。
王子衿见齐珩入来,放下手中汤药,忙起身施礼,齐珩扬了扬手,随后坐在月牙杌子上,王子衿扶着王铎勉强坐起,王铎有气无力道:“陛下...臣算是失礼了。”
“你先下去吧。”转头低声对王子衿道,王子衿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后让王铎更好地靠在枕上,便退了出去。
王铎形容消瘦,一副不成了的样子。
齐珩上前将药碗拿起,汤匙已至王铎唇边,却不料王铎轻轻推拒。
他强笑道:“臣的身子臣知道,回天乏术,药,就不喝了。”
“卢家的事,臣听说了。”王铎轻轻点头。
齐珩道:“伯仁该知我的心意。”
王铎反倒叹了口气,道:“陛下,我朝不至于如伪朝【7】那般士族与皇室共天下,但亦不可小觑,一个卢家走下坡路,可还有那么多如卢家般的门户,这样的家族,一时是杀不完的。”
“何况千百年来的门阀观念,难以改变。贸然动世家,朝中必会动乱。”
王铎语重心长道。
而后又自顾自地道:“臣少时年轻气盛,说句大不敬的话,也如陛下般心有壮志,认为世家是沉疴,当改。”
“可后来年纪见长,撞了南墙,臣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了。”王铎苦笑。
“陛下,当真下定决心要除这痼疾吗?”王铎轻声问道。
齐珩点了点头,王铎见他眼中决绝,已释然了,他道:“那...臣就祝陛下心愿得偿。”
说罢,他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只是气息不稳,连连咳嗽。
“若是有那一日,陛下大业已成,还请陛下让人在老臣坟前浇盏酒,让臣在黄泉也能乐呵乐呵。”王铎说着说着,眼角已然有水光。
齐珩浅笑:“好。”
许是知自己时日无多,便想将所有一并与人倾诉。
王铎想到一人倒是落了泪:“臣这辈子直臣、权臣都做过,在旁人眼中许是风光无限,但臣心负憾事。”
齐珩看他,听他接下来之语。
“臣此生遗恨【8】,唯观棋兄一人耳。”
齐珩稍有不解,张观棋?
王铎道:“观棋兄罹难前,臣见过他。”
王铎回想当日大理寺狱内,灯火昏暗,雨水沿着屋檐顺流而下。
张应池折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跪在他的面前,张应池骄傲了一辈子,如松竹般不肯屈服。
那是他第一次,第一次见张应池这般卑微。
张应池含泪道:“伯仁兄,求你救我,我的妻子她不能没有我啊,求你救救我。”
然他拒绝了张应池的求助,他知道柳治平是朝着他来的。
他亦怕被连累,是以他拒绝了张观棋,张观棋因此走上了死路。
张观棋一生清高,也只低头这么一次。
见王铎拒绝了他,张应池亦只得强笑:“是我为难伯仁兄,伯仁兄见谅,当我未说过此语,伯仁兄前程...无量。”
张应池说出最后之语时,带了些绝望。
最后不堪为大理寺官吏掴刑所侮辱,毅然割腕就死地。
这也是王铎毕生憾事,如果当时他没有选择明哲保身,张应池也不会陷入泥淖。
说到底,他还是愧疚。
“不过,臣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也能去侍奉先帝了。”王铎释然笑着。
“先帝于臣,恩深义重,陛下亦然。”
“恩深义重又为何帮忙掩饰了监试一案?”齐珩轻声道。
“是,臣一人之过,破坏了监试的公平。”王铎点了点头。
“谁人又能无私欲呢?”王铎叹气道,额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齐珩默然,良久,才起身离开。开门之时,只听身后传来低语:“昔年言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9】,我终究是没做到...”
齐珩倒是明白了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10】
随后他大步向外迈去,王子衿去忙家中之事了,姜氏见齐珩出了来,施礼随后忙跑进屋内。
只见王铎已然气息奄奄,姜氏泣道:“郎君你何苦将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呢?”
王铎淡笑,抚上她的手,轻声道:
“他对皇后有情,江家可不干净,一旦事发,皇后在,他未必下得狠手,今日我全担了,来日他知,心中必定有疚,就为今日之疚,他动手时也可利落些。”
“那幅画,可以安排下去了。”王铎双唇苍白无血,气息渐渐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