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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金吾(100)

作者: 三改火 阅读记录

谢之问暗暗扶额,回头道了句“拜见陛下”,拿着酒筒飘然而去。

仁至义尽,仁至义尽。

“对,陛下惯的我。”孟汀顺顺当当地接了话茬,“若还没用午膳,不如赏脸一起?”

他这样一叫人,那几个副将才反应过来,即刻朝李鉴行军中礼,齐道:“见过陛下。”

“平身,不必多礼。”李鉴将门环一拽,不敢看孟汀,“诸位慢用,我......我吃过了。”

他将那门合上,拔腿就走。

那几个副将没能立即站得起来。孟汀心下斟酌着,觉得也不必越描越黑,打算干脆闭口不提,直接默认。几个副将,昨日相辉楼事变时都在场,见过李鉴提刀于前,如今在这退园里突然又见了本尊,一时接受不来。

“侯爷。”一个有些结巴地问,“陛下方才说......你在他身上......”

“你喝醉了。”孟汀拉长了声音,抬手敲了敲桌子,“行了,给你们几个各封一坛带回去,成不成?”

“成,成。”那几人连忙道,“今日我等什么也没看到,更没听到什么。”

孟汀随手将同僚打发了,把饭食每一样都拿了些,李鉴喜欢的糯米藕拿得尤其多。他将碗碟往食盒里头一放,提着就去了素心斋。

一进门,他先把食盒搁下,再踱到罗汉床头,将李鉴自薄纱里一把捞出来。

“怎么洗不掉?”他笑,“再给我看看。”

“孟观火,别给我得意忘形。”

“谁得意忘形?”

孟汀松开他,向他身侧一躺。李鉴的尴尬劲早过了,只是想到昨夜——自己被人压着肩膀磨得浑身打颤,孟汀又偏偏拿着笔,一面写一面问。他脸热了,不肯翻过去,只讷讷道:“估计是泡汤泡得不够久,我再试试。”

然后孟汀抱上来,在他耳侧道:“好了,不闹你了。”

他终于肯在孟汀面前剥下那层温良恭俭让的画皮,无所顾忌地把骨子里头打不散、病不死的疯劲和帝王不该有的畏缩给人看——不必从容,不必游刃有余,不必胜券在握。

孟汀这里,没有大豫天子必须打赢的仗,只有李鉴无论何时都能紧握住的手。

他搂着李鉴,能感到怀里那人心头松动。

李鉴的为人,孟汀比旁人都要了解,知道此人很难交心。短短二十年,身边人来来去去,他从来只倚仗他自己,于是无论何时都冷静、自持、密不透风。情意与所求之物,他也一向分得很开。

若是某一天,他决意要去做某件万劫不复的事,没什么能拽得住他。而孟汀不过是想要爱人能于万仞间回身,留在自己身边。

从前哪怕只是一点松动,他也很欢喜。

何况是此刻。

“观火。”

李鉴翻过身来,正对着他,将头枕到他肩上,安稳地舒了一口气。孟汀的手搭过来,他下意识地像猫一样蹭上去,又轻又懒地道:“上午出去一趟,向谢公问了些话。”

他将在昭狱中的见闻尽与孟汀说了,想到什么说什么。孟汀大概听明白了,沉吟片刻,道:“那他也确实——走火入魔了。”

“我总疑心,人在世上,终会被自己所求之物困锁终生。”李鉴闭上眼,“要么是天道,要么是长生。当然,肯定还有别的。可究竟得是何物,才能让人抛却神智,疯魔至此。”

“你我不能揣度谢公。”孟汀道,“他已走了太远,早非世中人。”

李鉴听着,勉强笑了一下。

“他要入海,我要渡江。”他道,“我是怕,有朝一日......”

“不会的。”孟汀笃定地道。

李鉴方微蹙了眉尖,对面人便伸手过来,将他的眉头揉散,轻按了那枚朱砂。

“你说过,你会渡回来。”

窗外长枝头,鸟雀一跃,展翅而去,留下那满枝葱绿簌簌地颤,影子斑驳地落下来。

孟汀偏着脸看着李鉴,眼底笑意也不吝一收。李鉴微抬了眼,正同他目光相接,耳际仿佛鸾铃响过,一时发怔。

往事涌上来,带着不易察觉的辛涩。似乎昨日还是他与孟汀并肩立江陵,此时早已月涌大江流,他独自行了很久的舟。

他没再犹豫,伸手紧抱住孟汀。

元嘉十八年后至此,他从未诉说过思念。一是孟侯倾盖如故,二是世事激荡,难偷浮生半日闲。他向来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藏在心底最深的思绪又太悲,从来是不肯多言。

可他现在抑制不住,几乎是哽咽地道,我曾以为再也不能见到你了。

“仆恐与君永诀矣。”

在一封未发出的书信中,李鉴如是写道。

“今冬寒彻,人微草衰,霜严雪重。固因多疾,自忖零落无时,方恨繁忧总集。洲渚南视,空思高阁;江陵北望,不见长安。”

我以为我活不过那个冬天,回不到长安;我以为你的书信千封,我此生都承接不来。

“君,声华已远,杳如天汉。鉴,不堪微命,不保余年。”

我的侯爷,真的很好。

从江陵到长安,我感激于你千里相送,爱你恣肆立马横刀,觉察你望向我的每个剎那,明了你一切难言之情。但我知晓,若要成我之业,必要韬光养晦、假作死状,而后归来,将一切险阻炼成垫脚石,孑孓前行。

所以,我不敢回一字、不敢发一声。

“望他日相逢,矢志不易。李鉴顿首。”

可我又无数次想着,能与你重逢。

孟汀回抱过来,力道比他还大。李鉴的面孔乍然埋进人心口,默了一阵,那将溢出的泪没入孟汀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