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142)
狼莫猛地抬腿把他踹翻。
“短视的东西。”他叱道,“谁许诺了?”
“大帅。”李正德在他身后道,“此地离云中还有多远?”
“衔枚疾走,八日行程。”
“差不离。”李正德一笑,“待事成之后,云中被打通,同陇西、长安便再无阻隔。”
他自挂帘后转出,拿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面颊侧可怖的疤痕。那几个首领见了,顿时确信他真是李正德,张大了口,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呆愣地盯着他看。
“待清君侧毕,大帅为首功。”李正德向狼莫拱手,“无人比大帅更有资格在河西称王。”
众首领一听此言,急忙朝狼莫叩首。
西羌王。
狼莫不动声色。带那些首领出去后,他看向李正德,道:“殿下鼎力相助,在下感激。那敢问殿下,你要在下做什么?”
李正德垂眼看着手中面具。
“为我杀豫天子。”他道,“我,自取代之。”
日落大荒,浮光照云中。
云中此时的守将早已不是先前孟氏手下的那批人。僖宗在孟扶桑死后,于西境采用流兵之制,使得将不专兵,这云中的守将到此也不过一年。
云中城头士卒照例巡逻。此时天将夜,城中灯火渐起。余晖之中,大青山无言地横在天际,自背后托住整个云中城。
一个士卒驻足,向大青山眺望。
他是云中旧部,曾经追随孟扶桑,但最终没有随小侯爷一同扶灵柩入长安。往日同袍在长安已有官身,他仍在此,做一名走卒。
远处一盏灯过来。他收回神思,看向那点光亮,高声道:“城东如何?”
那人没回应。
士卒起了疑心,按刀向那点灯火走去。铁甲碰撞,在寒冷的黄昏中激起涟漪,他离那盏灯越来越近,那提灯人蒙面驻足,抬眼看向他,骤然出刀。
城下换防的将士看到一盏灯砸下来。
紧接着,一具无头的尸体从城头滚落,鲜血喷洒,匍匐到地上。四面杀声顿起,在那群换防的将士之中,就有人抽刀向战友砍去,赤色飞落铁甲。不少士卒还未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事,就被迫持刀拼杀。
云中城内一时烈火冲天。
“主将何在?主将何在!”
“死了!”从将军帐杀出的人喊道,“有叛徒被胡人利用,杀了将军,在城中起暴乱!”
云中卫城的一名副将名叫卢鸣涧,方从城头艰难地下来,抬眼见了那几个将军帐中的熟悉面孔,急忙将人聚到身侧。确认其中无叛徒后,他一咬牙,道:“出城。”
“这可怎么行?云中城早已成险关、少有人居留,不如就在此死守!”
“云中绝不可失!老侯爷用命守城,如何说弃城就弃城?”一个雍昌旧部在一片喧哗中大声吼道,“将军,若你要出城报信,我们等必死守于此!”
卢鸣涧摇着头,回身看向那一片火海。
“我走,我要去找孟侯。”他喃喃道,“他在甘州......在甘州......云中不可失!”
一旦云中祸乱,意味着陇西失守、代郡无防,长安这离过境极近的都城便如同死蚌肉中珠。虽说禁军环京畿,今主将西征,难免有不得力之处。长安,怎能拿来冒险?
云中云中,不能无守。
而此间鱼龙混杂,他一个副将无能为力。
这叛军暴乱,不是没有征兆。这半年来,他听到过异动,却只认为是因长安相辉楼事变这一石所激起的千层浪。云中有端王的派系,卢鸣涧是知道的——可听闻端王如今已殁,群龙无首,又如何会起祸事?
难道——
卢鸣涧来不及细想,上了马,在几个部下的掩护下奔出云中城,一路向西南。西征之始,孟汀发战报至诸关,令其自布防,不得依赖远征军,诸关一一应下。而此番,云中要先食言了。
他回头,看向那被烈火炙烤的关隘。
如果孟扶桑尚在,绝不会如此。
那日清晨探马来报后,孟汀同诸将商议后,当机立断,决意分兵五千戍守甘州,再五千探往瓜州,其余四万中军北上。
行过居延海,风沙忽至。
三月将近,塞北的天仍寒。先前纥干说不太会下雪,他如今有些疑心了。
行军不得,只能临时安营扎寨,他在帐中理了理思绪,将该写的军报写完,遣人送出。在门帘侧,他望向东方,不觉面上落飞沙。
与军报一同送出的,还有一封手信。
他有些预感。面前是一场恶仗——对大豫而言,更是对他孟汀而言。君子死国,他祖辈父辈都为此天责而战,死无全尸、不保余年。他继承了来自先辈的尊荣与重负,天生握刀枪平战火,身后是苍生,苍生之中是他的爱人。
他嘱咐送信之人留在长安、不要回来。万一传来他战死的消息,再将那手信给李鉴。
“臣恐与陛下永诀矣。”
这是他信中第一句。
少年时就一眼记下的人,爱到如今,孟汀很知足,也忘记去探问李鉴究竟爱他几何。他忽视李鉴面上的无心无情,凭那许多不为人知的瞬间确认那一怀风雪曾属于他,甚至庆幸——厮磨一年,倘若李鉴用情尚不算深,就算自己死了,这负心汉悲伤半载,还能独活。
长安有胡伯雎、秦烨与许鹤山等,都是可信之人。禁军易帅、金吾易主,换人便是,磨合一阵,便又复无恙。
想到此,他点着眉间笑了。
一想到李鉴,他就难以自制地将近乎不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全都搬出来,去估量自己与李鉴是否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