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145)
李鉴别宫阙时,长安道上落花飞似雪。
他第一次披盔戴甲,有些不习惯,暗自佩服孟汀被这铁浮屠压着也依旧来去自如。昆吾刀在他腰间,他翻身上了白驹,手握住缰绳,回眼望见身后众人。
许鹤山不在,钱穆未能来。
李群青代李鉴宣军誓毕,走在他马首侧,奉上长平剑。
“把这个带走吧。”她道。
“陛下。”二更遥遥在他后边道,“我说,你已经可以用剑了。”
“不用。”李鉴笑着推开长平剑,“小师叔已经有一把刀了。我不在的日子,要果决于事,实在不行就问子觅。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若我一去不回,山河之重将皆负于你一肩,群青,你可曾怨我叫你睁眼看世间、拽你上九重天?
“当然不怨。”
李群青持剑,忍着泪向他拜下。
“这已经是群青最好的运命了。”
李鉴拂去肩头白梨花,抬眼看向那些伴他立于长安的故人。秦镜如与胡伯雎同立马相送,他向着他们遥遥拱手,再对二更、何昶皆作平揖,高声道:“我去也!”
“何时归?”二更笑道。
三彻与李鉴同去云中,此时坐在马上,向李鉴合十道:“到时辰了。”
李鉴勒马,看向身后。
“不必归!”他大笑,“何须归!”
说罢,号角一声起,三千人马如百万师,出于长安道。李鉴身侧是林霁华与三彻,其后随云中旧部,头顶旗猎猎,花落如白雪。前几日寒食节,接着便是清明,他去钱穆陵前祭奠,那处的白梨也是这般好,浸湿在纷纷细雨里。而今日,确是清明之后难得的好天。
可青天之下,雪满长安道。
急行军六日,出河之北,兵马暂歇。
林霁华摆白米堆的手法已生疏了。她立在帐中,久久地凝望舆图,再以米聚成云中郡的山川。大青山,西河,云中城关——一处处名称,至熟悉也至陌生,是她年少颊上血,亦是今日心头霜。
李鉴从前没见过白米堆,在一旁看着她摆弄,微皱着眉道:“这些米不会坏吗?”
“这些白米用特殊的草药水浸泡过,可长久不腐烂。”林霁华道,“从前在云中,常常是就地取材、以黄沙成盘布阵的,米粮太珍贵,铺一盘也要好几石。”
李鉴默了默,道:“今后都复用沙盘吧。”
他从未经过干戈,知术业有专攻,便在一侧看着林霁华等诸将摆小阵、论前线,意在学些书斋与史册中学不到的东西,亦不干涉他们具体的决策。这句“复用沙盘”,是李鉴下意识出口的要求。
“其实也不少这几石米。”林霁华犹豫一下,道,“不过,陛下说的对。纵是太平世,不可忘云中。”
这是先帝李长卿在孟扶桑陵前的话。
他当时必然也不会料到,在他身死后不足二年,云中烽火又起。
思绪及此,李鉴蓦地笑出来。他生得美,不看一身甲胄,那面孔一带笑意就无端显得天真,只在眼梢里带着几分冷冽。
“再行一日,就离云中不到三百里。”
诸将退出,林霁华一人留下。她不看李鉴,将旗帜摆放好,就听李鉴在她身后用话家常一般的语调道:
“阿姐,我本是打算杀了你的。”
林霁华手腕一滞,猛地回身,对上李鉴方看向她的一双眼。
“因为我夫?”她落下眼帘,“我明白。”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非也。郡主,我平生厌恶愚人。”李鉴轻轻懒懒地笑道,“你愚蠢到能将一个把你当剑使的人爱这么几年,我怕你之后再做出些什么不利于我与大豫的蠢事来。”
林霁华向他走了几步,抱着膝头坐下来,也向他笑了。
“陛下留我,又是为何?”
“我自是不恨你。我也可怜那个小孩子——帝王家子,生来终要弑父自立,又须有人相护。阿姐,你是生他的人,比任何旁人都更能爱他、更愿护他周全。”
李鉴用目光扫过林霁华腰间的赋权剑。
“这一战,我要你表忠心、不愧为云中旧部。”他说,“我也要你活着回长安。”
外头的走卒进帐来报,见他们二人席地相对坐着,不由一愣。没有人不知道此二人间的一层纠葛,其上沉沉地覆压着李氏皇族这一代的仇怨。
李鉴听完西面的讯息,向林霁华一颔首,示意她出帐去例行巡查。他仿佛真是一个宽仁的明君,对着这个曾为死敌赴汤蹈火的女子道:“此地风寒,平日多保重。”
林霁华按剑起身,捧起搁在一侧的兜鍪。
“陛下,你说我是愚人,这话不假。”
她忽然道。
“这几年,回首思量,如堕梦中。我本以为,眼前人是蒙尘珠,以清水濯、以血泪养,终有重见天日之时。”她回首一笑,“如今想来,得要多愚蠢多自大,才会自以为能渡他。”
李正德说仰慕她、敬重她,她是信的。
可他从未说过爱她。
是她自己越过了那条泾渭间的轴线。
李鉴静静地望着林霁华。他用指节叩击着怀中昆吾刀柄,那声色在满帐寂静里荡开。
“可陛下,”林霁华挑开门帘,轻声道,“你真能做到一生‘智不为情所胁’吗?”
李鉴手里的动作顿住了。
他垂下眼,望向那刀鞘。林霁华挥帘离开了,一点冽风涌进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天子亲征,离长安后第三日,李群青才下定决心再开早朝。朝堂之上,那群臣子对亲征之事闭口不谈,抓着江淮丁身税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