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153)
李鉴上前,拉过了青骓的马缰。
马匹垂下头,与他前额相抵,片刻后嘶鸣着要将他拽向西河。李鉴控住着将发狂的青骓,回身看向杨玄,道:“你们快走。”
众人愣住了。
李鉴已翻身上马,对他们淡声道:“我去找孟观火。你们不用跟着我,一并护送这些为国而战的将士归长安,越快越好。”
“陛下,我等愿同去!”
“你们要违命吗?”李鉴垂眼看向朱允,“你们等得了,垂死的伤者等不了。再说,两军交战,损兵折将很寻常。一人——不论是统帅还是士卒,都不值得一群人为之入险境。”
林纥山口常年烈风,被称为“鬼洞”。寒日亡失于此之人,常寸步难行、冻馁至死。
“是我李鉴,要去找他!”
他叱马回身,长安与营帐皆抛脑后,决然得好似理智全无,疯到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那剎那间李鉴其实想了很多,从自己离开长安后留给李群青的庇护,到这云中城关如今的布防。这是帝王之心,无公无私。倘若长此以往,必会使人成为面目全非的泥塑神佛,在青史之上不生不灭,却也不曾活过。
我不在乎,他心道,我全不在乎。
天下运转不待于一人,万民祸福不倚仗官家。他不在乎他人可以为之搏命的枷锁,不要什么冠冕堂皇的重托,他只要所求即所得。
“陛下,河开了!”
“陛下!”
李鉴俯身,贴在青骓耳侧。
“青骓青骓。”他道,“渡我。”
青骓长嘶一声,纵身跃入西河之中。水没到马肚,沾湿人衣袍,快马破开流凌向前不顾一切地奔去。李鉴伏在马背上,紧紧抓着马鬃,只觉寒意彻骨、长风如刀。
西河在此,并不是很宽。
李鉴却生出一种永生不可及对岸的绝望。
他短暂的一生至此,无数次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往前——在古剎的空堂,在病中的寒夜,他挣扎却无果,踽踽独行着。直到上元夜奔、江陵自渡,他蛰伏至前尘入土,再以身后这一年过尽千帆,终立身此处。
可这江,是他共孟汀渡过的。
那就一定要一同渡回来。
青骓在一处浅滩上了岸,李鉴在颠簸中不住地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他伏在青骓马背上,大口地喘着气,忍着匕首撕裂肺叶般的痛,随着那青骓奔向大青山。
万里冰雪一轻舟。
最后一丝落日余晖没入连绵群山,青骓骤停在林纥山口前,起前蹄回身时李鉴差点被甩下去。他滚下马,不管手掌上被缰绳勒出的血,借着月色望向四处。
四下无人。
他踉跄着在雪里走,一片白中有什么格外扎眼,李鉴定神看过去,猛地停住了。
那是一杆折断的长枪。
月出时风雪止。
孟汀撑着一把不属于他的长刀,走出了林纥山口。那盏灯越来越近,在他呼出的白虹中明明灭灭,亦真亦幻。
他看到了一顶营帐。
那点灯太亮了,他此生好像从没在一片黑暗的原野上看到如此亮的一盏灯。他情不自禁地朝着那点光亮走过去,浑身伤痕早已麻木,他越走越轻捷,乃至飞跑起来,一把掀开帘门,暖意与亮色霎时间都围过来。
他那时才想起,此身实则久在暗室,只是总能在至暗之时望见一点明。
当年扶灵柩入长安,先帝赐他执金吾。
广济河畔,长谈解愁怨。
太极宫风雨夜,李鉴负千钧,提灯来见。
还有,此时。
孟汀在这云中城旁大青山外的陌生营帐中,对上一双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过的双眼。那双眼看着他,目光从惊异到柔和只用了一瞬。他退开半步,望着这个双目已浑浊、面上覆岁痕的羌女,只觉鼻尖泛酸。
李忠没说错,可他说得有些晚了。
但晚一些也无妨。
孟汀跪坐下来。他穿着冰寒的铁甲,只敢虚抱着母亲的腰,喊了一声“阿玛”。扎拉捧着他的脸,目光如水,落在他心头。
“眼睛像我。”她笑着,“样子,像他。”
她已经不太会说汉话了。
孟汀能感到她胸膛起伏,呼吸如河西春夏之交的风。那是他第一次骑马时不恐惧的原因,也是他融于自己命中的弱水三千。
他抱紧了扎拉,难以自制地在她怀中哽咽。一切汹涌如潮,他本无意回看一生至此,此时却低声向母亲诉说自己这十余年。战云中,入长安,杀乱臣,爱一人——他孟观火,权势滔天、睥睨杀伐,却又最最干净清白,不让雍昌侯府门楣倒下,守得大豫太平、金吾不禁。
可他分明怅然若失。
如果命中无风雪交加,父母同堂、无灾无战,他大可以做个庸常之人,顺遂一生。
扎拉抚过他散乱的长发。
她托起孟汀腰间白石,抵在自己心口,似乎在念诵什么祝词。诵罢,她将孟汀拉起,给他佩好纹银囊、簪起紫金冠,让他完好无缺漏,而后珍重地望着他。
孟汀平复下来,正欲开口,扎拉抓过他的手,在他手掌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她早已淡忘读音的字文。
盼我儿命途无风雪。
但若命中无风雪,何以相逢于灯前。
孟汀一顿,握紧了她的手。
一整夜,他握着扎拉的手,在满帐的火光之中,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看到许多景象,有些甚至不曾发生,却无比真实。
在少年时,在厮杀中,李鉴一身月白,提灯坐在一旁观他用刀。
他说,我有一故人,身侧千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