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时代(122)
......
天渐渐黑下去的时候。
她看到爹带着老木偶师回来的两道身影,出现在村头。
她该上路了。
远处的稻谷堆映着西沉的落日,美的像是一幅色彩浓烈的水彩画。
但是她知道,这里永远不会有画中的稻谷满仓。
有的,只是会在天还未亮就催她起床干活的大公鸡。
和吃不完的咸菜稀饭。
最后离别的时候,爹把她交到老木偶师手上。
她没有哭闹,只问了一句话。
“为什么是我,不是弟弟?”
爹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夕阳映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她听到一句沉沉的回答。
这一句,足以压弯她质问的直直脊背。
“命,都是命。”
于是在那一天,溟知道了,她的溟。
不是此客此心师海鲸,海鲸露背横沧溟的溟。
不是什么大海,也不是什么沧溟水。
而是命。
命。
女子的天命。
端坐神坛受世人供奉是菩萨的命。
刨食土地饥一顿饱一顿是她父母的命。
而学习木偶戏,是她的命。
———
于是,指头粗的钢针砸破手掌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哭嚷声。
既然是命,那她就受着。
老木偶师惊讶地看着面前即使面色发白也要死死咬住唇。
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的瘦弱女孩。
老木偶师隐在银色发丝下的昏暗眸子亮起赞赏的光芒。
是个好苗子。
只有这样坚韧的苗子才有栽培的希望。
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是的,活下去。
是需要勇气的。
火红的绳结穿过手心,女孩用颤抖不已的双手轻轻拢着。
像是捧着熊熊燃烧的炭火。
但是这火不是暖的,而是痛的。
好痛好痛。
痛的她都快要咬断自己的舌头了。
真的好痛啊。
就像是那条离村的路那样漫长,即使路上尖锐的砾石划破脚心也不能停。
滚烫的痛意烧过她的全身,烧断她从前的种种。
也烧出一双少女嗜血含恨的眸子。
这就是她的命。
好疼的命啊。
她与木偶有没有心连心,有没有灵魂共生她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那一天落下的血,烫的她一整晚睡不着觉。
皎白的月光,清亮的银辉,漫天的星光。
都洒落在她的耳畔。
但是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火红的绳索穿过她的皮肉,行走在她半大的身躯中。
生生破开她为人的躯壳。
要重塑一个【巫女】的灵魂。
———
“只有以血饲养的怪物,才能吐露出幽灵一般的银色丝线。”
在绳结穿过的第五天晚上,她被一层紧密缠绕的银丝牢牢裹住。
银丝形成的茧,是她的最后一道考验。
但是银丝制成的茧壳十分牢固。
任凭她用尽全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的神志也在逐渐消失。
她这是......要死了么?
被银丝紧紧绞住的身体使不上一丝力气。
最后,攀附在银丝上的十只手指缓缓滑落。
她快要不行了。
溟可以感受到生命正在体内慢慢流逝。
手心间的绳结烫的吓人。
第一晚的那把火似乎在重新燃烧,要将她活活烧死在这个无人的夜晚。
体内,游走的红线正在一点一点强硬地抢夺她的养分。
心脏被强硬包裹缠绕,她几乎疼的喘不上气来。
......
意识弥散间。
溟突然想起那个遥远家乡中,常常听见老人们礼佛的颂词。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那些老妪们沙哑的声音无比熟练地重复着这些佛语。
观自在菩萨,度一切苦厄。
观自在菩萨,度一切苦厄。
观自在菩萨,度一切苦厄。
渡人,不是菩萨的命么?
那你为何不渡我啊?
你为什么不渡我啊?!你为什么不渡我!!!
这不是你的命吗?这不是你的命吗?!这不是你的命吗!!!
疑惑。
质问。
咆哮。
崩溃。
缩在小小的银丝茧中,女孩无意识地喃喃着。
仿若是回光返照,原本细弱蚊蝇的声音竟越来越大。
手心间的火色绳结亮起微弱的血红光芒。
那些在她身体中躁动不安的红线渐渐平息下来。
因为它们感受到一种更强烈的情感在女孩身体里横冲直撞。
是恨,是怒,是诅咒。
但,也是另一种强大的生命力。
———
黎明的第一束阳光照在破开的银丝茧上时,女孩终于得以探出昏沉的脑袋。
攀附在银丝表面的十指染血,无一完好。
借着微弱的晨光,溟看清了周围——
模糊的视线中,老木偶师面色沉静地端坐在一旁。
清晨的碎阳落在她宽大的衣袍上,像是浮动的尘埃。
溟突然意识到:
原来这不是一个无人的夜晚啊。
她在黑夜中挣扎了多久,这个名义上的师傅就在黑暗中静坐了多久。
老木偶师疤痕累累的手轻抚过女孩被汗湿透的头顶。
下一秒,沙哑和清透交织的奇异声线缓缓道:
“恭喜你,破茧成蝶。”
......
后来,溟才知道。
在那天晚上,不止有木偶师陪着她。
还有十五个与她同样境遇的女孩。
只不过,那一晚只有她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