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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落时代(123)

作者: 海树苍穹 阅读记录

见到了第二天的晨光。

———

于是在那晚后,她正式成了【木偶师】的学徒。

冗长拗口的歌谣她念了一遍又一遍,手心中的血红绳结被时光磨损得光泽消失。

火红的炙焰终究会变成熟稔的血液。

直到彻底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生奈何,死奈何,摇摇晃晃过奈何。”

“生有偿,死无常,夜半敲钟逢无常。”

她将木偶从水中淘起,用竹片抛光,用油彩上色。

“逢珠泪,巧遇鬼,业火谓我再无谁?”

“欲济河,无舟渡,道阻恰断我中肠。”

她为木偶穿上鲜艳夺目的戏服,为其画上眉目。

“且放肆,归无乐,奈何奈何又奈何。”

......

她手指牵动,带动着手下的另一个生命摇摇晃晃的起舞。

在林间月下,女孩赤足舞动的身影像是蝴蝶。

手间银白的丝线如同鲛人的纱丝,一提一拽间赋予木偶灵魂。

一时之间,恍若惊坠人间的仙子,又似林间自在的小鹿。

但是溟知道。

她不是纯善的谪仙人,也不是无忧无虑的麋鹿。

她只是万千众生中最渺小、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们这种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蝼蚁。

但是匹夫之怒,亦能流血千里。

谁说蝼蚁生来就是被踩在脚下的?

她手中的绳结、银线。

是她的生路,也是她的蛛网。

是蛛网,就总会有破的那一天。

———

但是她最先等来的,不是蛛网破灭的那一天。

而是老木偶师的死讯。

那天晚上,老木偶师身边只有她一个人。

剩下的女孩或是死,或是被卖,早就已经不见人影。

只有她,或许是老木偶师的偏爱和赞赏?

让她一直没有被卖掉。

只是跟着老木偶师的身边,往来东西南北。

这是她对她的私心吗?

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溟从不去猜想。

......

像是那个被银丝紧紧绞住的夜晚一样。

她守在老木偶师身旁。

陪着她从黑暗中等待黎明。

就像这所谓的“师傅”曾经端坐在床边,等她破茧一样。

老木偶师大概有很大年纪了。

她干瘦的身躯从来只裹在宽大的绛紫衣袍中。

溟没有见过她的面容,也没有见到过她除了一双手的其他部位。

她最熟悉的,就是老木偶师混杂着嘶哑和清透的奇异声线。

这个声音教会她古老的歌谣,教会她木偶的制作。

从那个她十指染血的清晨一直响过漫漫流年,直到今夜。

今夜,老木偶师一句话也没有说。

看样子是不想给她留任何遗言了。

但是溟要说话,她要不停歇的说话——

她在唱歌。

从她儿时的童谣到古老的咒语。

她将她这短短一生中知道的、听闻的、会唱的,全部唱了出来。

女孩清亮的嗓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没有哀婉,没有悲悼。

只有歌声的一往无前。

但这不是悲歌。

溟知道。

她永远不会给这个女人唱祈福来世、安息轮回的颂歌的。

当然,这个女人也不屑于要。

在生命的最后一程,对于身边零落的后辈。

溟知道,这个女人不会没有丝毫后悔。

她是高傲的。

就像那宽大兜帽下永远高高扬着的嘴角。

女人不会为她做的任何事后悔。

因为她们,都是这种人。

……

而这些无止境的歌谣。

只是她在还债。

她要将女人这些年教会她的木偶歌谣,一字不落的、全部还给她。

即使唱到喉咙嘶哑、舌间干涩。

溟也没有停歇下来,没有饮过一次水。

她要从太阳落山一直唱到长夜漫漫,直至新一天的到来。

喉咙像是被火燎着了。

吐出的每一句歌词,都如同刀子割肉,带着顿顿隐痛。

但是这些,远没有那个红线穿过手心的夜晚疼痛。

......

她坐着,女人躺着。

两相无言。

只剩永不停歇、永无止境的歌谣,重复着直到第二日的黎明。

只不过这一次,在清晨的第一缕太阳光到达屋内时。

老木偶师断气了。

溟不知道她在何时去了极乐。

或是在她唱到开头时分,或是子夜猫头鹰鸣叫之时。

又或是在最后,伴随着嘶哑低沉的歌声,与朝阳一同西游。

但这都不重要。

就像那日,老木偶师抚过溟的头顶一样,女孩轻轻将女人的兜帽拉过脸颊。

盖住女人所有的面容,也盖住一个灵魂一生的蹉跎与苍茫。

那天,她第一次叫了她师傅。

女孩声音沙哑,嗓音放得很轻。

“恭喜您,破茧成蝶。”

从这个人间地狱去往奈何。

去往她们木偶歌谣中唱过无数遍的奈何之地。

应该也算是一种破茧吧?

她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因为像她这种人,不会去奈何。

她是要下地狱的。

十八层地狱。

烈火烹心,油锅煎肺。

由无常索命,抽筋扒皮,万世不得轮回。

“生奈何,死奈何,摇摇晃晃过奈何。”

“生有偿,死无常,夜半敲钟逢无常。”

女孩轻轻哼唱着最后的曲调。

“吱嘎”一声——

推开木门。

伴随着萧瑟的落锁声。

将所有的过往,所有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