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26)
雪轻不如鼓点响,崇和殿里宴席刚开。
皇帝与皇后共席。左侧设了鸾座,太后搂着个年幼的男孩儿,正轻声哄着。
长公主独自一席,陪坐对面。
丝竹渐歇,大内总管顺喜捧着圣旨出列。
太后立即叫“阿追”,嬴追一动不动,只做没听见。
明德帝端起银杯饮酒,裴皇后一直挂着微笑,只笑不语。
最侧的嬴淳懿看着这几人,指节轻扣席案,亦似笑非笑。
太后沉下脸,只得让乳娘牵着男孩儿走下三层御阶。男孩儿十分听话,不须乳娘提醒便跪伏于地。
百官见此,皆起身整冠肃容,躬身听旨。
顺喜展开圣旨,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登基十五载,尚无一嗣,天命如此,惟兹顺之。晋阳长公主之子少颖慧,性忠厚,有承祧之资质。为绵国祚,懋扬宗社,恪遵皇太后慈命,于天化十四年冬月十六,立其为皇嗣,赐名‘旭’。今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及其家眷纷纷叩首。
“阿嚏!”
户部官衙,值守的小吏捂着鼻子嘴巴,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同僚叫他:“是不是该去巡逻了?”
“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阿嚏!”小吏缩成一团,更加靠近炭盆。
同僚犹豫片刻,塌肩缩脖地去开了条门缝,北风立时卷着雪花扑了他一脸。他“砰”地关上门,又缩回了火边。
“雪太大了,反正谢大人也不会知道咱俩到底干了什么没干什么。”
“知道又怎样?还能把我们辞退不成?就算辞了,那也无所谓,反正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唉,这谢大人比陆大人真是差远了,往年咱哪受过这罪?现在一晚上就两斤炭,还没有酒肉,真是冻死人了。”
两人裹着棉被闭眼发牢骚,没注意到屋门外黑影一闪而过。
贺今行踮着脚跟猫着腰,飞快地穿过月洞门;再左转过长廊,穿天井,就能到本部堂官的值房。
他听着这些官吏编排谢延卿,心里有些难过。
虽是外祖孙,但他并未与谢延卿相处过,也不知其性格。然而能顶着压力千里迢迢来安葬出嫁的女儿,且遵从女儿遗愿的人,品性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他心中的气叹到一半,忽然禀住。
然后收回前迈的脚,慢慢后撤踩住地面,一步,两步……
一点寒芒刺来,贺今行一扭身滚入庭院,飞刀钉上廊柱。
一条黑影跟着杀出,拔了刀再度甩射。
背后传来破空声,贺今行回头仰身,两指夹住了那枚柳叶小刀。
再起身,长刀穿雪,直往他面门劈来。
飞刀不能挡,他拔出匕首去接。
刀刃即将相接的前一息,却双双刹住。
大雪簌簌地落。
“怎么是你?”陆双楼收刀。
贺今行也撤回匕首,见他玄衣金鞘,蹙眉道:“漆吾卫的任务?”
“嗯。”陆双楼点头,“漆吾卫虽然能到处跑,但事情多而杂,好不自由啊。”
听着是埋怨的话,语调却又平平似拉家常。
贺今行记着他挨的二十鞭,问:“好些了?”
“还成。”
“那我要去做事了。”他说,“你要继续拦我吗?”
“不。”陆双楼摇头,在昏黑的夜里弯起双眼:“我给你望风。”
“呲”地一声,火光亮起。
贺今行举着火折子,小心地迈开脚步。
谢延卿的值房里,每一张桌子、柜子、凡是能搁置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账册和使用过的纸张。
他随意翻看了手边的一本账册,罗列有序的账目密密麻麻。他曾经跟着军师学过一点查账的方法,但这里根本用不上。
户部决算的第一步流程,是以州为单位进行收支核算,核算完成后再与各路报送的总账册比对。大宣九路三十三州,内容实在太多。
贺今行本想抄写一些重要账目,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根本没这么多时间抄,甚至也完全没有挨着背下来的可能。
他犹豫了片刻,便做出选择。
汉中路有嬴淳懿的人,他不需要再浪费时间。而大宣超过三分之二的税收来源于江南、江北、广泉与松江四路,他只捡这四路十二州查看,背下户部核算过的账目就好。
陆双楼说了望风,就真的没有跟进来。
他坐在值房外的栏杆上,靠着廊柱,屈起一条腿。屋檐伸出几尺,将黯淡的星光与纷飞的雪花一齐挡住。
他把执汝刀抱在怀里,一双狐狸眼微微阖拢。
在这样的夜里,耳朵比眼睛好使很多。
屋里响起纸张快速翻动的声音,很轻很轻,如呼吸一般。他心如明镜,知道贺今行是在查账。
陆潜辛伏罪伏得干净利落,陆双楼了解他,绝对不可能是临到头的悔悟。老东西在户部经营十几年,一朝断尾求生,只可能是淌的水太深,面临了极大的危机,而当前的利益又不足以吸引他固守下去,所以才会干脆放手脱身。
陈林交给他的任务,也佐证了他的猜测。
几日前,陈林便让他蹲守户部官衙,盯住进出的异常人物。这任务本不需要他现身。但他这个人向来懒散惯了,哪怕进了传说中“非死不得出”的漆吾卫,也根本没有自觉。上峰安排的任何事情,他都会在心里掂量一番,只要不乐意,就不干。
不过他生性淡漠,审讯也好,杀人也罢,无论求饶还是惨叫,都难以在他心里泛起涟漪。能令他产生乐意与否这种情绪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同窗,一个是他还没能手刃的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