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25)
“……”他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我是来读书的。”
他知道自己未说明身份,晏尘水虽不问,但脑子里肯定会延伸出多种猜测,却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陆双楼先前说他“思维奇特”,确是真言。
贺今行拉着对方回房间,“还是赶紧把今日的课业做了吧。”
“啊,这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晏尘水瞬间情绪下降,嘟囔道:“话本里可刺激了。”
“你也说了是话本,就此打住。我且问你,《孟子》离娄上章开篇之言,做何解?”
“孟子曰:离娄之明……”
上午摆开的笔墨纸砚未收,两人边说边提笔,各自写起文章来。
待停笔合卷,已到申时。
晏尘水伸了个懒腰:“我得去找我爹了,你晚上怎么办?要不干脆一起得了,咱俩就坐后面。”
皇帝白日祭天,晚上大宴群臣,晏家父子自然得去。
贺今行摇头,想了想:“我去找一位朋友。”
晏尘水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眼里闪着好奇的光,但什么都没有问。
两人遂一起出门。
冬日白昼短,未至酉时,便是天色阴阴。
他们路过户部官衙,见一大批衙属官吏涌出来,皆是衣衫皱乱,神情疲惫。
“谢大人也是说一不二,要不是今儿是冬至,我觉着他们这会儿都下不了衙。”晏尘水摇头,“年度决算是个大工程,哪能两天就算完?”
昨夜户部挂了一晚上的灯。今早携香说给他们听时,就连晏大人都皱了眉,道是压迫太过。
贺今行耳力过人,此刻听着官吏们三两埋怨,只能无奈地说道:“谢大人身在其位,不得不如此为之。”
谢尚书致仕前就是户部堂官,时隔多年官复原职,不至于这点当差能力都没有,更不是不懂驭下之道。
压着整个户部,只因应对的是长公主和殷侯。
两人在应天门前分开。晏尘水去御史台,贺今行向右到三市口,北转吉祥街,钻进了一条无人的巷子里。
他走到深处,四下看看,攀上了盖着灰瓦的白墙。
乐阳长公主府。
嬴淳懿在殿中看书,忽听一侧窗外檐铃响动,便抬手示意婢女退下。
待婢女们全部退出殿外,阖上大门,挂在屋檐下的人才从专门开着的窗口跃进来。
他翻过书页,头也不抬地说:“再晚些,你就不用来了。”
靴底悄无声响地踏过地毯,贺今行走到火炉旁伸手烤火,“今天老师布置的题目有些难,所以多花了一点时间。”
“一天一夜,”嬴淳懿语带嘲讽:“也不过将各路呈报的账册做了核算归整。汉中路今年赋税收了三百万,然而拨去的款项就超过两百万。至于其他的,都在谢延卿的值房里。”
他说罢指了指一旁的矮凳。
凳上盖着几张纸,贺今行拿过来,前两张潦草地写着汉中路的赋税收入以及从户部拨过去的各款项数额。
项目不甚详细,但笔墨犹新,应当是才送到的消息。
他抬眼看向倚在榻上的人,姿势随性,衣衫不端,是惯常的不羁模样。
但不过几年时间,就在户部插了人。哪怕是个只负责核算一路账册,尚无权察看其他的衙吏,也足以说明对方并非如表现出来的轻狂。
最后一张纸则是一份简略的地图,特别标注出了现任户部尚书的值房在官衙中的位置。
他看了片刻,就把一叠纸都放进了火炉里。
嬴淳懿这才站起来,一身黑色宽袍落直,放荡立去,显出几分肃杀的意味来。
“我要知道结果。”
贺今行点头:“可以。”
殿外忽然响起一把清脆的声音:“这个时间,闭门干嘛?”
顾莲子推开门,见嬴淳懿独自立在殿中,垂眼看炉中火舌翻卷。
少年人挑起眉,“什么时候走?”
“时间差不多了,明悯,收拾好了没?”
婢女掀起绸帘,身着繁复诰命服饰的妇人走进内室,见少年人静静坐着。
她走过去拉起少年的手,轻柔地问:“我儿为何愁眉不展?”
“母亲。”裴明悯回过神,起身恭敬地回答:“儿在愁六妹妹的事。”
他叹道:“恨我非女子,不能以身代之。”
“糊涂。”裴夫人掩住他的嘴,“男女生来天定,你和你六妹妹各有前程,莫再说这些话。”
裴明悯定定地看着她,她抬起手,摸了摸儿子低下来的头。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天天抽条得飞快,和记忆里的团子大不一样。
“一晃眼,你就长大了。”裴夫人牵着少年出门,“我裴家簪缨三百年,虽一时走到低处,但也不是寻常门户就可欺辱得了的。芷因的事自有你爹转圜,何须你来出头?”
裴芷因已等在院门外,见两人出来,露出笑容:“伯母,四哥。”
裴夫人走近,替少女理了理斗篷兜帽,然后也拉起少女的手,一手牵着一个,“宴席就是宴席,不管在宫里还是家里,你俩只当和平常一样就是。”
裴芷因一怔,笑容隐去,轻轻点头。
身后侍女们纷纷撑开伞,护着一行人走入夜色。
天空晦暗,已在飘雪。
街上行人渐少,店铺也纷纷关门落锁,归家过节。万家灯火连成一片橙红的海,羊肉与韭菜的香气如浪花翻涌。
贺今行奔跑在屋顶上,穿过越发厚重的雪幕,而半点不沾身。
下雪好,冬至一场雪,夏至水满江。
明年一定要风调雨顺,他心想,如一片雪花落在了户部后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