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66)
“他痛,自然,要哭。”另一道稚嫩的声音说。
他抽噎着看过去,端正跪坐桌边的女孩儿穿一身石蕊红的宫裙,梳着总角,眉心点着一枚鲜红的梅花印。十分可爱又文雅的打扮,却因面上没有表情,像极了一尊瓷娃娃。
“我叫,贺灵朝,很高兴,认识你。”瓷娃娃倾身递来一方手帕,“你叫,什么?”
他被放下来,又抹了一把眼泪,说:“莲子,我娘叫我‘莲子’。”
“好,莲子。”他看到女孩儿慢慢地眨了眨眼,努力地扯动嘴角,对他说:“把眼泪,擦掉。”
深棕色的眸子晶莹似琥珀,只笼着他。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依偎在他娘怀里的时光,怔愣半晌,回过神已经抓着手帕半截。
他赶忙缩回手,胡乱地擦脸,边问:“你为什么这样说话?听着好奇怪。”
“什么叫奇怪,你小子不会说话就别说。小朝是生病了。”嬴淳懿坐回去,淡淡道:“观棋不语,不想走就安静呆着。”
他惊诧地睁大了眼。
贺灵朝终于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别担心,很快,会好。”
从那以后,顾莲子就总是去找他们玩儿,但他从来没见过两人伤心难受的样子。
小孩儿有时候远比成年人要敏锐,他几乎再也不在人前哭泣。
直到今日,顾穰生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碎他回家的念想。
他从宫宴上追出来已是冲动,被惊马摔落也是活该,眼泪汹涌的时候想着反正不会有人看见,放任一场也没什么。
然而有人来了,还是他第三讨厌的贺今行。
听到声音的瞬间,失望、愤怒、羞恼争先恐后地充斥他的脑子,恨不能立即叫看到他笑话的人消失。然而当他抬起头,少年人的手掌在他眼前张开时,所有情绪一下子就散了,随之蔓延开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为什么每一次他奢望有人出现并成真的时候,来的都不是他所希望的人。哪怕不是他爹醒悟回头,是贺灵朝突然出现……也好啊。
城楼上响起二更的鼓点。
贺今行叹了口气:“莲子,我出来时没说今晚不回去吃饭,所以不会一直等你。”
他作势要收手起身,“你要是不想起来,那我就先走了。”
下一刻,顾莲子就猛地按住了他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按进雪里。
“你多等一会儿会死吗?”
贺今行听出了这话里咬牙切齿的意味,轻笑出声,“我不会死,但你可能会伤寒。”
说罢一使力,稳稳当当地把人拉起来。
“嘶。”顾莲子踉跄一步,感受到脚踝传来钻心的疼,他皱着脸骂了一句:“倒霉。”
“能走吗?”
他坚持一下当然能,但迎着关切的目光,他怀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心态摇了头。
贺今行毫不意外,这人从小就是个娇气包,问出口的时候就知道对方不管能不能都大概率摇头,他干脆地蹲下身,“我背你吧,送你回公主府。”
很快背上重重压下个人形,他缓了缓,背着人站起来,边走边说:“别打其他主意,我要是摔了你也讨不到好,而且我不怕痒。”
“嘁。”顾莲子悻悻地放弃挠他痒痒让他也跌个“狗吃屎”的念头,趴在他肩头问:“你为什么会跟来?”
“你的马太快,这个天里很容易出事,我总得跟着看看才放心。”
“就这个原因?”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顾莲子“哦”了声,觉得没意思,消停下来。
长街上酒肉香气愈盛,今夜雪小,吃饱喝足的人们渐渐走出家门,提着灯摔炮竹放烟火,噼里啪啦音声不绝。
尘世的烟火气就像天罗地网,无孔不入。
他在罗网里出神,突然叫道:“贺今行。”
“嗯?”
“你好像一个人。”
“谁?”
“一只母老虎。”
“……行吧。”
贺今行不与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计较,难得在路边看到一家大年三十晚上还开着门的面铺,他想到什么,停下来,“你饿不饿?我可以请你吃面。”
顾莲子没应声,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今天是我娘生我的日子,我想我娘了。”
“啊,祝你生辰如意。”话题十分跳跃,贺今行却接得极其顺畅:“那我请你吃长寿面吧。”
“就这?”顾莲子不满意:“还有吗?怎么说我也该配得上你送礼物吧?”
“呃,请你吃两碗?”
“……你大方一点会死吗!”
然而长寿面也是没有的,老板上了一碗阳春面,顾莲子赌气一阵,终究是取了筷子埋头吃起来。
贺今行坐在一旁看他吃,看了会儿,便撑着头移开目光。
雪停了,天边一条似钩弯月。
月光如水水如天,影影绰绰映了满山。
一支铁爪从林间射出,“嗖”地越过数丈宽的深溪,钩住了山崖上一株海碗粗的大树。
由三股绞成一股的绳索绷紧了,须臾便有人影从上踩着掠过。
人影眨眼间便落在崖上,扫过几个隐蔽的藏匿点,确定没人,才朝对岸举起手臂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摆。
却见寒光一闪,迎面一支利箭飞来,他猛地侧头,与滴着腥臭粘液的血口獠牙来了个面对面。
惊叫还未出口,擦着他颧骨飞过的羽箭正正穿透蛇头,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因早就卸下了箭镞,发出“笃”地一声。
他松了口气,找准蛇心的位置,拔出匕首一刀将其剁成两截。
而后将绳索在自己手臂上绕了几圈,又做了个准备好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