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65)
他想了想,说:“不算,只是把不好的祛除掉。”
“你这还不算?”陆双楼笑出声,抬肘搭上他的肩膀,“过分了啊同窗。”
贺今行转过脸,眸子里映着渺远的火光,“过分的不是我啊。”
陆双楼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好吧,我可以帮你。但那帮人很记仇,你不要出面,把名单给我,我找人去查,免得给你留下什么祸患。”
“不好。总得有人直接面对,其他人也会有风险,还不如我亲自去。事情结束的时候我多半已经离开宣京了,也不怕报复。”
陆双楼不想和他唱反调,便说:“也行,宣京下九流行当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矩,到时候我让人给你领路,你走一遍就知道该怎么查了。”反正有他在,谁要报复他的同窗,得先问过他手里的刀。
贺今行站起来,拱手道:“多谢。”
“不用。你不说谢,我可能更高兴一点。”陆双楼也跟着站起来,背着长匣斜斜扛着伞,对他笑了笑:“同窗,下次再见。”
说罢,脚下一点屋瓦,奔向皇城的方向。
“下次见。”贺今行下意识说道。他在房顶上又呆了一会儿,才准备回去。
直到他走到玄武大街,脑子里都还回放着陆双楼那个笑。明明都是笑,但给他的感觉,和对方在小西山时几乎截然不同。
很奇怪。
他这么想着,忽觉脚下震颤,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
不过几息,一支马队便跑进他的视野里,半空中玄底白虎旗随主人迎着风雪起舞。
“顾大帅?”贺今行惊讶地喊道。
正在怒头上的顾穰生以为他是姓秦那边的人,大骂道:“滚回去告诉秦毓章,老子承了他的情,就不会不报,又何故派你来浪费老子时间!”
余音和着飞尘滚了几圈,马已跑出数十丈。
他站在原地猜测发生了什么。
看情形,顾大帅一行是要回南疆,但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走?算算时间,他们原本应当在除夕宫宴上才对。
也很奇怪。
贺今行思考了一会儿,便继续往回走。
结果刚走两步,又有单薄的马蹄声响起,应该只有一匹。
他寻声望去,只见一张巴掌大的脸上青筋尽凸,面色和其身后飞扬的披风一样煞白如雪。
一人一马像一阵狂风从他面前卷过。
“莲子!”贺今行认出是谁,来不及细想便拔腿狂奔追了上去。
好在他轻功不弱,短时间内能跟得上马的速度。
距离稍近,便听见顾莲子一路追一路骂。
“顾穰生!你个老混蛋!”
“你又骗我!”
“你给我停下!”
前方奔涌的马队里,陈参将犹豫着说:“大帅,小公子好像在后头,要不咱们……”
“不管他!”顾穰生斥道,“让他们开城门!”
“是!”
守城卫换成了禁军,早看到白虎旗,又见陈参将拿出皇帝谕令,忙不迭地开了城门。
马队毫不迟疑地出城。
刹那间,天地脱离了城墙的束缚,变得深邃无垠。
顾穰生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抓到小儿子半片身影。
顾莲子目眦欲裂,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你等等我啊!”
“爹!”
他眼里只有合拢的城门,刹蹄不及,马儿撞上鹿砦,直接将人甩下了马背。
他重重地摔到地上,滚了几圈,织锦披风沾满湿哒哒的雪泥,脏污不堪。
搬鹿砦的禁军吓了一跳,跑过来察看情况。
顾莲子咆哮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了!”
两名军士面面相觑,估摸着是个有来头的主儿,便又悄悄退回去不管了。
只剩少年人伏在雪地上,兜帽盖住了头,头发散下来遮住了眼睛。
他的心像被剜了几刀,然而痛了片刻,便又变得麻木。
十年了,他又想到那个他翻来覆去地想过很多回的问题。
为什么是他?
他的脸颊贴着离家万里的土地,终于忍不住无声痛哭。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回家。”
顾莲子蒙头把眼泪流够了,才感觉到面前有人,霎时间恼羞成怒。
就在同时,温和的声音响起。
“生离死别总是令人痛苦,但要想改变,首先就得接受。”贺今行慢慢地说。
他猛地抬起头,入眼是沉静得没有任何怜悯的神情。
被他捉弄过的少年人向他伸出手,手背触到地面,才摊开手心。
“莲子,起来吧。”
第068章 六十五
顾莲子刚来宣京的时候,住在太后宫里。
皇宫很大,除了他,还有两个小孩。
从剑南路跟来的奶娘悄悄指给他看,这个是先乐阳长公主的儿子,淳懿小侯爷,听说已经进学读书;那个是殷侯的女儿,灵朝郡主,也是两个月前才进京的,倒和咱们有些同病相怜。
他才刚刚启蒙,还不懂什么叫“同病相怜”。消沉了几日,便要去找新的玩伴。
他看到那两个孩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对弈,急切地跑过去,然而上台阶时却突然摔了一跤,脸朝下倒在棋桌前。
他忘了宫里尚衣局制的鞋都是翘头的,而非在家里跑跳时穿的露趾草鞋,理所当然地被绊倒。
鼻子仿佛被压扁了,痛得他哇哇大哭。
“哭什么?”清脆的童声在他头顶响起,而后有人把他提起来,“别哭了。喂,你是男孩儿吧?”
“当、当然是。”他用手背擦擦眼睛,看到一张板得严肃的脸,顿时更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