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71)
说话间,两个少年人走进屋,放下带来的东西。
里外间没有隔断,不管气味多重光线多暗,晏尘水依然欢欢喜喜地做年礼,“孟爷爷,孟奶奶,恭贺新禧!”
贺今行初次见面,行了大礼,叠掌道:“孟先生,孟奶奶,晚辈贺今行,恭贺新禧。”
孟若愚却并无喜意,他撑着床褥,坐起来些,好靠着床头。然后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指,指着晏尘水,说:“你是要参加春闱的。”
指尖平移,指向贺今行:“你同他一起,必然也是要下场的。”
他的手落到床上,“二月开考,时间如此紧迫,拜什么年?我这个老儿不需要你们拜年,快走。”
“孟爷爷,我们今天上课了,还是从卯时开始。先生布置的功课也做完了。”晏尘水说,“新年到,晚辈当拜望长辈,这是我们的心意。”
“拜过年了,心意我收到了,走吧。”孟若愚挥了挥手,“东西也都带走,不要乱了我的规矩。”
“孟奶奶,”晏尘水撬不动老人,便立刻转换目标:“我想和您一起吃晚饭,您就让我们多留一会儿嘛。”
老妇人又开始笑,却没如他的意,“阿豚是有大学问的人,他说的都有道理。读书人,读书要紧,回去罢。考过了再来,奶奶还给你蒸鱼吃。”
“……”晏尘水扯了扯贺今行的袖子。
后者便上前一些,拱手道:“孟先生,我们带的东西不过米肉油盐茶,也并非是白送给您的,而是交给您的束脩。”
孟若愚皱起眉,浑浊的双眼穿透昏暗,锐利地盯着他。
他不退不避,诚恳道:“我和尘水确实已完成今天的功课,此来一是给您拜年,二是有学业上的问题想向您请教。”
听闻有教,老人的神情才缓和下来,“问吧,问完就回去温书。”
“您若不收,晚生不敢问。”
“问罢!”
“是。”贺今行爽快地应道,转头拿了一支蜡烛和灯盏出来,“晚生怕黑,实在怕得不行了,孟先生见谅。”
他将燃起的灯盏放到桌上,光明霎时驱走黑暗。
然后才一躬身,说道:“孟先生,韩非子《说难》中有言……”
一场论理讲过,回味一时,屋中四个人俱才回过神来。
老妇人忽然“啊呀”一声,“我该去做饭了。”
遂起身摸索拐杖,喃喃道:“在哪儿,在哪儿呢……”
贺今行拾起拐杖递给她,然后把她搀到床上,“孟奶奶,晚生也会一些庖厨手段,就让我露一手给您看看,顺便请您指点。”
又对老人说:“尘水的疑问与我不同,还得有劳孟先生。”
孟若愚:“问。”
晏尘水接收到少年人的目光,略一沉吟,便脱口而出。
贺今行就收起他俩带来的那些东西,摸黑出去找厨房。
一顿饭罢,又收拾过厨余,少年们终于向老夫妻告辞。
老人叫住他们,按着起伏的胸腔,喉咙嘶哑:“我孟若愚一辈子没攒下二两纹银,但我有一屋的古籍经典奇书异志。既交了束脩,就记得来把它们看完。”
贺今行抿唇而笑,同晏尘水一起拜谢。
“谢先生愿授我等诗书。”
第070章 六十七
正月上旬,除了那兜售各种货物的商贩比平时还要忙得多,上至朝官下至百姓,都没有要紧事必须去做。
大家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里,莫说人,就连刮的风下的雪都是懒洋洋的。
辰时初,天蒙蒙亮。
贺今行打完一套拳,走到枣树底下,对携香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携香架着高凳,用小木片将枝桠上覆着的薄雪轻轻刮进瓮里,声音比她的动作还要轻。
“回来吃早饭么?”
“赶不及。”
“那你小心。”
“嗯。”
屋檐下,闭着眼背书的裴明悯向他挥了挥手。
贺今行对他笑了笑,去厨房捡了只蒸好的馒头,叼着出门。
街巷上人不多,屋瓦盖雪,门墙盈联,皆是一派安逸。年节是可以心安理得偷闲的。
他到达约定的地点,不出半盏茶,接应的人便来了。
那人身形微胖,穿一身缎面绣铜钱的袍子,戴鹿皮手套,头上顶着方巾。
贺今行拱手道:“苏兄。”
“今行兄。”苏宝乐笑呵呵地打招呼,“来得可早,吃了没?”
他点点头:“时间紧,有劳苏兄带路。”
此前他曾拜托陆双楼给他指条路,昨日对方传了信来,今日才有这一遭。
信上还说,他只要吩咐接应之人做事就好,其他的一概不必理会。
“请。”苏宝乐雇了一辆马车,让他先上去。
两人相对坐下后,前者又道:“双楼昨日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因为他爹不是出事了么。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好久没见过他,我甚至以为他回稷州去了。”
昨个儿早上,他在相好的肚皮上被尿憋醒,想去放水,结果刚坐起来就见床帘子外竖着个黑影儿。一瞬间差点把他的魂儿都吓飞了。
“过的不错嘛,都能长住天芳楼了。”
状似感慨的嗓音带着凉意,他听出是谁,七上八下的心几乎是立刻被吊起来。
但他十分清楚这位最不耐烦等待,只得哆嗦着挑开床帘,“陆、陆……”
陆双楼一脚踩在床沿上,哪怕没有接近,仍震得他停住动作,浑身皮肉一起抖了抖。
“最近的生意挺好做啊?”
床榻里侧的女人醒过来,还未发出声音就被他一掌按住了口鼻。他稍稍定了定神,试探着回答:“也就那样吧,你怎么来了?你爹不是……”在看清对方抱着的双臂一侧夹着的是一柄黑鞘的刀后,陡然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