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225)
谷雨已过,五谷百果乃登。
裴芷因静默良久,提起裙摆,向着稷州的方向磕头。
而后起身道:“也请告诉爷爷,六儿生在稷州,无论去向何方,都绝不会辱没吾之故乡。”
管家面上浮起欣慰的笑,说:“老奴这就赶回稷州,前路山重水远,六小姐万万保重。”
“这就走?”裴芷因惊道,立刻让侍女去拿雨具,又想起别的事,“大伯父那儿……”
“老奴的使命已尽,当尽快赶回太爷身边。至于大爷那边,太爷说了,不必特意知会。”老管家说罢,戴好随身携带的斗笠,便踏雨而去。
裴芷因目送一行人消失在院门外,转身回屋,亲自寻了一方合适的琴匣,将“凰眼”珍重地封存,然后抱着“未展眉”入睡。
梦里下了一夜的雨,她醒来将将雨停。
裴明悯来叫她一起用膳,然后亲自驾车送她到应天门。
按制,她早该进宫,幸得裴皇后怜爱,特许她一直住在家里。
天色未明,宫门后已有内侍提灯抬轿等候。
裴芷因与裴明悯拥抱了一下。
兄妹俩自小一起养在裴老爷子跟前,不似亲兄妹,胜似亲兄妹。
裴明悯看着她轻声说:“我会想办法托往来商队给你捎信。你一人在外,万事以保全自身为先。”
“好。四哥回去吧,妹妹就不说‘再会’了。”她扬起笑容,向宫里走了几步,又回头向哥哥挥了挥手。
后者也向她挥手,回以无声的笑,看着她上了轿,被飞快地送走。
景和宫里,裴皇后与一众宫人正焦急地等着裴芷因,一见她来,就立刻推着她去沐浴,沐浴完套上中单,便按在妆台前梳妆。待繁复的发髻梳成,皇后终于放下心来,挥退宫人,坐到她身边,亲手取了花钿,呵口气,仔细贴到她额头上。
“咱们裴家女儿一生下来,肩上便压着责任。琴棋书画,读书骑射,事事皆要比别家女儿高上几分。但就这几分,却要一辈子来填。姑母来不及后悔。”
裴皇后贴好花钿,又拉开盛耳饰的匣子,一面挑一面说:“贴黄金的俗,坠珍珠的重。这玉不打眼,也轻巧,正适合走长路。”
她挑了一对白玉耳环替少女戴上,贴着对方的耳朵说:“这天底下的皇家想来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不论是谁,你皆可以利用,可以抛弃,但万不可对哪一个上心。只有守住心,日后才能不后悔。”
惆怅的声音散去,宫殿里只有烛火在静悄悄地燃烧。
裴芷因伸指沾了口脂,对着镜子点于唇上,看薄唇染红,才偏头道:“姑母所言,侄女谨记在心。”
裴皇后会心地一笑,起身道:“你这眉型生得最好,像极了你祖母。我替你请了个姑娘来,专门替你画眉。”
她拍了拍掌心,宫人便推着一座轮椅进来,端坐其上的却是傅景书。
“阿书!”裴芷因得到出乎意料的惊喜,高声叫道。
宫女把人推进来,便退了出去。傅景书自行转着轮椅到她跟前,少女取了眉笔,向她俯身,“莫要激动,好好坐着。”
裴芷因推开软凳,随手拿了个团垫来跪坐好,方便对方给自己画眉。
“我只替你描这一次,你若喜欢,便自己学了去。”傅景书细细描绘过一轮,淡淡地说道。
裴芷因仰着头,只觉对方的神情仿佛是执着画笔,在自己眉间作画一般。
但阿书的画向来画得极好,她阖上眼睛,甘愿做好友手底下的一张画布。
少顷,脸颊上却传来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裴芷因睁开眼,就见傅景书停了笔,手掌贴着自己的脸,拇指从自己眼下抚过。
凝视着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沉静,但她却捕捉到那眼底的一丝哀伤。她亦感伤怀,但无言安慰,只能轻轻地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傅景书感觉到她的动作,将身子压得更低,额头抵上她的额头,嗓音轻得如灯盏上跳跃的火舌。
“哪怕此生不再相见,我们的感情也永远不会变。”
裴芷因心下震颤一时,亦许出诺言:“此生不变。”
时辰将到,裴皇后把裴芷因扶起来,唤来宫女们,为她穿上翟衣,围上革带,系好玉佩,缀上披风;一切打扮停当,最后亲自为她戴上镶满珠翠的头冠。
“吾家阿因,今日就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皇后牵着她走出正殿,送到轿撵上,不舍地告别。
出了景和宫,再到崇和殿。
朝会正好议到和亲之事,顺喜高声宣“靖宁公主进殿”。她便屏退宫人,整冠掸衣,一步一步踏入殿中。
顺喜唱过圣旨,钦天监正颂过祭文,满朝文武静观之下,裴芷因跪在大殿中央,行大礼拜别皇帝。
“靖宁这一去,必竭尽全力,倾我所有,护我朝与北黎之边境和平。”
明德帝垂目而视,抬起双手,示意她平身。
“朕,以吾儿为荣。”
吉时到,鼓乐齐鸣。
靖宁捧着宝册金印,退出崇华殿。
到得殿外,她才转过身背绝君父,面对如长风浩荡而来的命运。
她站在最宏伟的宫殿前远眺,天与地交界之处,一片橙红之中,一座金轮破云而出。
赤阳光辉之下,半座宣京城池、半壁皇家宫禁,皆黯然失色。
她走下三层丹陛。广场上,随她出塞的宫人阵列有序,在她前行时纷纷向她行礼。再往两侧,系着红绸的嫁妆一直铺排到了宫门外。
阵列最后,禁军玄黑龙旗飘扬,数十名卫士披甲执锐牵着马,见她来,随头领一起参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