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513)
他说的是他的儿媳妇孟彤,小字蕙娘,也是江南人氏,与他的儿子谢芳琢青梅竹马。
贺今行听过这段故事,金童玉女少年夫妻,成婚不到三年便共赴黄泉。无论何时再听,都叫人想回到过去,去阻止这一切发生。
然而过去无法改变,这些都是谢延卿不得不接受并正视的事实。他平静地继续说:“灵意这孩子跟着我长大,吃了不少苦头,也养成了拧巴的性子,总是拼命和自己过不去。日后他要是撞了南墙,你帮帮他,别让他头破血流。”
“外公。”贺今行猛地站起来。
谢延卿盯着他:“我晓得我没道理也没资格要求你做什么。你外祖母走得早,念念是长姐,担了做娘的份,还担了许多我这个做爹的该承担的责任。现在到了孙辈,我做祖父依旧失败无比,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除了你我谁都信不了,你就当我求你的罢。”
那双深深凹陷的浑黄眼睛里如他所说的一般满是祈求,贺今行按着桌面慢慢坐回去,“如果有这一天,我会尽全力。”
谢延卿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又隐匿下去,“我知道你来想问什么,你问吧。”
贺今行眨了眨眼,他以为开口会十分艰难,然而他听见自己很顺畅地问:“初十晚上,从驿馆逃脱的那名刺客,在您所坐的马车上,是不是?”
谢延卿颔首:“是。”
“为什么?”贺今行不解:“刺杀一事,不论是裴相爷自诬,还是其他人栽赃,与您能有什么关联,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今此案成为裴秦两党博弈的筹码,又该如何收场?
谢延卿叹道:“我知道刑部目前认为这个刺客并非宣人,而是南越人,与朝官勾结搞鬼。但实际上,他是个西凉人。”
“西凉人?在宣京?”
“对,他在西凉军中应该具有一定的地位,能够带着中庆四十二年的叶辞城战报找到我,以此为交换,让我载他一程。”
贺今行震惊地看着他的外祖父。他想过西凉人会渗透进后方,但没想到已经渗透得这么深。在宣京,在六部,在他所珍视之人身边。
为什么?
谢延卿面对他目光中的惊痛,认命一般说:“我要知道那场战事的真相。”
“我谢氏,耕读传家从无非分之举;我谢延卿,做人做官,亦自问无愧家国君父。但我的孩子们,却都因那场战事而死。”
他的两个女儿,儿子,儿媳,一个个离他而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不能阻止,什么都挽回不了。
怀中璞玉,碎于眼前,眼中星子,陨落天边。每一场葬礼都是对他的天罚,剜他的心,剔他的骨,血泪都流尽,徒留一副肉皮囊慢慢腐朽,还要他如何沸腾燃烧?
“孩子们死得不明不白,我这个做爹的不能一直稀里糊涂。”
谢延卿面露悲戚,但很快被决然之色取代。
贺今行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感受,他们拥有共同的亲人。但是不论多少年过去,怎么能,怎么能为了,他用力闭了下眼睛,事已至此,“所以您,得到真相了吗?”
谢延卿却摇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这个西凉人还没有把战报给您?”贺今行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也就是说,这人还想以此为把柄继续拿捏您?他还在宣京?”
他不自觉起身,做出随时准备疾奔的动作,“那您可知他落脚在哪里?哪怕只是一些线索也可以。”
“不。”谢延卿让他不要再往下说了,“我并不知此人在哪儿。”
“那所谓的真相到底是……”
门被敲响两下,谢灵意直接推门进来,把食盘往桌上一放,“面好了。”
他给这两人各分了一碗,自己坐下,就埋头吃面。
贺今行说了声“谢谢”,然后也一言不发地挑面吃。这一大碗白水面只加了油盐,他吃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但还是把汤都喝干净了。
一放碗就听谢灵意说:“宵禁将至,你赶紧走。”
他下意识看向谢延卿。
他的外祖父早搁了筷子,一直注视着他,现下跟着抬手催促:“走吧。”
他便站直了,对着老人躬身一礼。
谢延卿微微笑道:“灵意,替祖父送一送。”
两个年轻人一起出去,谢灵意留在门里问:“你要参劾祖父吗?”
贺今行愣了一下,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下意识脱口而出:“不会。”
话落,才觉茫然。
他该怎么做?轮得到、由得着他想怎么做吗?
他望向四周,看到挂在马背上的药包,才想起去取下来。见油纸上记载有地址,便直接送出去,“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可以到抓这副药的医馆,找坐馆的大夫。”
谢灵意接了给祖父的药,而后拒绝道:“不必了,姓谢的是我,不是你。”
大门在他面前轻声合拢。
提示宵禁的鼓声响起,他解了自己的马,飞驰上无人的街道,越来越快,将风和雪都甩在身后。
从南疆翻山越岭而来的国书也在这个雪夜送抵宣京,翌日休沐,但皇帝仍然为此召开了一场小朝会。
国书中说,南越全体贵族都为使臣的死感到震惊与悲痛,质疑宣朝和谈的诚意,要求重新商议和谈条件。
明德帝直接略过了前面一堆废话,看完最后一段,哼道:“不交出战犯,还要减少赔款。给诸位爱卿也看看。”
顺喜将国书送下去,秦相爷先看,然后是几位尚书大人。顾横之也被召了过来,不过他不需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