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512)
他如实回答:“怀王山。”
“哦,那你们先走。”秦幼合让到路边。
路旁等着的有三四个人,比前两年少了一半。顾莲子也在其中,但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他示意车夫正常前行。
秦幼合等他走过去,又调转方向与他并行了一小段路。
于是他忍不住问:“你们去打球?”
“不打。天太冷,容易出事,就跑跑马。”
这话在这样的天气太寻常不过,但从秦幼合嘴里说出来,还是让贺今行多看了他一眼。
但也就这一眼,随即便驰出安定门,驰过衰草连天的原野,进入怀王山。
秦王妃与秦王合葬同穴,是距离先帝陵园最近的皇子墓,规模仅次帝陵。在漫天白雪之下,山水怀抱之间,宏大又苍凉。
踏上神道便不需要注意方向,道旁自有披着雪的石像生为他们引路。哪怕知晓地宫已闭,贺今行也无端生出尽头有人在等他的错觉。
守陵人早早接到知会,因无敕令,正堂不开,就于右享堂做好了祭祀准备。
看到牌位阴刻的一瞬间,持鸳的眼泪便掉下来。
言朱附耳安慰她:“姐姐莫哭,失了仪,花了妆,反叫王妃笑话。”
持鸳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是一下没忍住,她带着泪痕微笑,然后摇头:“言朱,你不知道。”
言朱欲言又止,但祭礼即将开始,不得不与少卿退出享堂。
剩下一对主仆依照守陵人引导,一揖三叩,持香再揖,而后重跪于位。
贺今行注视着那尊牌位,一个字一笔一划地看。唱礼罢,诵经起,他将牌位名讳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但很奇怪地,他当然没有任何愉悦之情,却也没有特别难过。
就像做成了一件必然的事——当养育他长大的娘亲要他记住过去的时候,他就在为这件事做准备,不管是行动上还是精神上,他知道此时此刻早晚会来。
《礼记》祭义篇有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着也。
所有生灵从出生就走向死亡,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归于尘土。毛发、血肉、骨头都是留不住的,唯有精、气、神,能脱离肉体凡胎,浮游于天地,长生不灭。
既是必然的结局,他该为什么而悲伤?
经声消逝,守陵人也退出享堂。
持鸳终于敢低声说:“王妃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她怎么会笑我,她只会用各种办法弄明白我为什么会哭,然后试图替我解决麻烦。”
她仰头,目光滑过牌位,一路往上,试图寻找什么,然而直到天顶,也只能觅到无限的怅惘。
再好的木料雕出的牌位也是冰冷的,更何况所镇的只是一座衣冠冢。
“但现在,我把眼泪流干,她也不会为我做主了。”
贺今行听着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头去,看到一滴水珠在青砖上溅开。
他相信他的母亲神魂永在,但她永远不会再活过来。
所有死去的人,都不会再活过来。
第218章 四十
自使臣遇刺之后,进出城防戒严不说,此前争论许久悬而未决的宵禁也正式施行。每日一更四点至五更三点,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在大街上逛荡。
贺今行等人踏着第一轮暮鼓回城的时候,街边摊店已陆续归家闭门,还做夜市的越来越少了。
行至正阳门,持鸳先行回侯府,他则继续往外北城东,骑着马穿过小巷,找到一家没有门匾的小医馆。
贺冬今日也换了行头,甚至把铺面打扫得焕然如新,见到他便紧张地问:“此行没出事儿吧?”
他答:“墓园很好,香火不绝。”
贺冬便放心了,又担忧道:“其实最好是不去,这也不是必要的。”
“阿娘想祭拜王妃,我要替她完愿。”贺今行并不后悔,现在他还是贺灵朝,是谢如星的孩子,待日后金蝉脱壳,就再也没有机会。
更何况他们已经如此谨慎,只请了祭拜秦王妃的恩典,连秦王的牌位都没有见到。
贺冬也并非真的不愿他去,沉默片刻,另说起刺杀案的进展。他的医馆在刑部狱挂了号,接一些狱医不好做的活儿,因此有了出入许可,认识了几个兄弟。
消息与贺今行所推测的差不多,这个案子被满朝文武盯着,刑部很难藏住什么东西。他把头尾捋了一遍,请贺冬帮忙抓几副补药,拎着去拜见谢大人。
他按照地址找上谢宅,牵着马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等到谢灵意驾车载着祖父回家。就像初十那天晚上一样。
谢灵意没有问他来干什么,面无表情地与他对了一礼,便转头扶老人下车。
“外祖父。”贺今行躬身道。
谢延卿早有预料,听到这一声仍怔了怔,而后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拉起他的手。
谢灵意开了门,贺今行被老人牵进去,跨过门看到窄小的院子里落了一层黑黢黢的雪,鼻子陡然一酸。“如果我说我后悔来,谢大人……”
“不要后悔。”谢延卿抓着他的手紧了紧,一步不停,“我们谢家人,选定了就从来不回头。”
谢灵意先进堂屋点上灯,出来后硬邦邦地问:“我去煮面,你要吃吗?”
这座宅子不进新人,自从最后一个老仆去世之后,就只剩祖孙俩,一应家务都由他亲自动手。
贺今行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多留,谢延卿说:“多加一碗吧。”
谢灵意就扭头去厨房。
这边两人进屋坐下,谢延卿哑声说:“他比你小大概八九个月吧。芳琢从西北回来,要跟蕙娘和离,蕙娘不肯,还怀上了孩子。芳琢一走,她熬到生下灵意,也跟着撒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