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529)
他走到顾横之跟前,俯视道:“你可明白?”
青年一动不动,眼神都未移半分,“末将只认军令。”
“军令?”不是君命。
明德帝玩味片刻,转身的刹那,风将他肩上担着的薄袍吹落。
顺喜三步并作两步滑跪到地上,堪堪捞住,让其不至于掉到地上,随即抱着袍子请罪:“奴婢该死!”
“这有什么该死不死的?”明德帝叫他起来,“风要将它吹落,我任由它被吹落,如此而已。”
顺喜一愣,继而发自内心地喜悦道:“陛下又精进了。”
明德帝示意他将那件道袍收回去,回头对顾横之说:“也罢,你爹比你分得清,回南疆之后,好好听你爹的命令。话尽于此,你且退下,此后未得朕召见,不可入应天门。”
顾横之不肯起来,仰头道:“陛下!”
明德帝沉声道:“先前你不肯低头,此时却又来相求。朕视阿朝如亲生,不忍直接拒绝她的请求。但是你,错非看在你顾氏的面上,朕绝不会对你多半分容忍。你自己好生掂量着。”
顾横之叩头道:“求陛下开恩!”
“够了。”他的求情却给明德帝添了一把怒火,指着他道:“朕先前说轻了,你身为南方军将领,合该早些回南疆。朕不想过年还看到你,走时也不必来辞行了。”
顺喜也收敛了面上笑意,上前道:“少将军,请吧。”
顾横之不得法,向皇帝重重地叩了一个头,行礼告退。
顺喜盯着他出去,回头见皇帝闭着眼揉太阳穴,急忙伺候着坐下,一边细声细语地说:“万岁爷别动气,郡主和少将军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为情爱痴了一些,不是什么很坏的毛病。”
“你还觉着这俩人做得好是吧?”明德帝挥开他。
他又凑上去,笑道:“哎哟您这就冤枉奴婢了。奴婢只是觉着,要是冷冰冰的什么都不爱,什么都不要,铁石心肠五毒不侵,那才真不像个年轻人呢。”
明德帝哼笑一声,重头静坐,神色意味不明。
顺喜退开几步,侍立不动,才徐徐呼出一口浊气。
殿宇上方的日头已往西斜,风吹雪花开,斗拱下铜铃轻响。
贺今行听见比铃声更轻的脚步,抬眼看去,果然见顾横之独自走出来。
“天晚了。”青年向他伸出手,“一起回去?”
他顿时明白情况并不好,却不知在此时此刻说什么才能回应。他的本能替他做选择,在他组织好语言之前,就已经抓住了对方的手。但腿脚终归冻得僵硬,酝酿了一会儿,才借力站起来。
“别急着动,先缓一缓。”顾横之轻声说,一手撑着他,一手将他兜帽里盛的雪花翻落。
他感觉到身体在回暖,力气也在汇聚,就向守门的内侍说:“劳公公代为禀报陛下,灵朝,明日再来。”
顾横之闻言,犹豫片刻,实话实说:“我明日不能来。”
“没关系呀,我们现在可以一起出去。”贺今行微笑道。他又想,既然自己现在是贺灵朝,那拽着对方走应该是正常的表现吧?
于是两人谁都没有放手,直到一起跨出抱朴殿的宫门,各自接过宫人送来的伞。
油纸撑圆,成两朵挨在一起的伞花,很快被大雪遮掩。
今日休沐,裴明悯特意挪出了时间,带着许多的问题去至诚寺。
到禅房的时候是上午,远远地便听见经文辨析,一如既往。
弘海法师每日晨课后都来给张先生讲经。
张厌深说:“他想渡我立地成佛,未尝不是着相。”
法师却道非也,“讲经乃是日常修行。修行求诸己身,与身在何处、面对何人,并无关联。”
裴明悯就问:“那法师为什么一定要来先生的禅房,对着先生讲经?”
弘海法师念了一声佛号,竖掌道:“因为张施主不信佛,而我的弟子们太过虔诚。”
张厌深只是笑:“我住他这一间房,喝他这一杯茶,就得听他来自辨自驳。这是很公平的交换。”
裴明悯却陷入思考。并非他愚笨,相反正是因为聪慧,闻一知十,两位老人的话都能延伸出好几种理解,却并不知该取哪一种最为合适。
一时间,禅房静悄悄,唯有红泥小炉上的雪水冒着泡。
床榻那边忽然“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临窗三人,只有裴明悯看过去,却惊讶地发现,走出来的是许久未见的秦幼合。
“法师,你们今天讲完了吗?”
少年一身装束齐全,外袍却皱巴巴的,显然是起床梳洗后又和衣睡去。
“秦家小子不像我,不能不听法师讲经。”张厌深的语气里略有几分羡慕。
禅房坐具不多,秦幼合抱了个蒲团出来,就坐在地上。怀里鼓鼓的,团着一只金花松鼠。
自从生辰那日去见过傅景书之后,他玩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后来跟着一帮斗鸡走犬的朋友到至诚寺,狐朋狗友求姻缘求前途,他却无事可求,甚至不解。既要求这些,为何不早早努力读书习武,偏生到了才想起求神拜佛?
若他是神佛,才不理会这些不诚心的香火。
他不求神佛,却在听到宝殿僧人唱经之时,想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之后回去告诉他爹,他爹纳捐了一大笔香油钱,他就在寺里有了间禅房。
裴明悯听他说完,问出自己的疑惑:“你既为听经来此小住,为何法师讲经之时,你却睡着了呢?”
“因为听困了啊。”秦幼合自然地说。他为那一刻的经声而来,准确地说是为了让自己的心能短暂平静下来,一直留到现在,并非是为了听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