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540)
其中一个低声骂骂咧咧:“这他娘的天都黑了,当个知州不抓紧享受,这么拼命干活能多捞几两银子还是咋地?”
此人二十多岁的面相,右眼一道显目的疤痕,身材能抵左右两个心腹,正是去岁栽在衷州卫手里、拿钱买命逃脱后又卷土重来的牧野镰。
左手边是他新“请”的举人师爷,比上一个功名高也更沉得住气,只道:“再等等。”
他们此来是要盗取知州印信,给自己造堪合与通关文牒。
牧野镰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图人数,不招那些有雀蒙眼的夜瞎子,只准有真本事的兄弟入伙。他这一支响马到现在也就一百多个人,队伍精简许多,负担也小了不少。
但不知怎地,这西北就是越来越不好混。冬天一年比一年冷,能劫掠的富户也越来越少,坐吃山空,这马匪就快当不下去了。
他听取师爷建议,决定尽早跑路去中原。
忽听西头大街上传来一阵骚乱,牧野镰正烦着就没管,动静却越来越响,几个人连滚带爬地从茶铺前跑过去,一面鬼哭狼嚎。
“快跑啊!西凉人打进城了!”
“叫你爹的魂儿呢叫!”牧野镰捂着耳朵下意识骂了一句,而后才反应过来,“……他们在叫什么?”
师爷还没说话,后头又有一大群人乱哄哄地跑过去,“西凉人打进来了!快逃!”
“西凉人?开玩笑吧?仙慈关有殷侯守着,哪个西凉人能打进来!”
牧野镰豁然起身,往来路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带着恐慌的气息向这边涌来。
这情形与马匪劫掠的时候极其相似,那些商队就像被牛羊一般,被他们纵马驱赶,惊慌失措地朝着他们事先准备的死地逃去。
然而要命地是,现在拥挤奔逃的不止一支商队,还有全城的百姓。最该死的,他们身处其中。
长街尽头拐出一杆旗帜,随即是与人一般高戴着皮甲面罩的战马,他们看不清马上的兵,只看得到比臂长的弯刀挥下来,惨叫瞬间炸穿人群。
夜风极快地吹开血腥,几人顿觉大事不妙。
府衙里的吏员也听见了骚乱,很快,年过半百的知州握着刀率一干属吏衙役大步出来。
但牧野镰没空再去打他印信的主意,当即抓着师爷,与另外两个属下挤进街上人流,一起往东跑。
铁蹄似乎眨眼就响到了身后,无数嘈杂的声音里,牧野镰听到一句轻松惬意的大宣官话。
“刘大人,本将军无意冒犯你,只要你能配合我们,你就还是这苍州的知州。”
这西凉畜牲竟然会说大宣官话!
牧野镰边跑边不时地回头看,他人高,看见州府的人不论官职高低,都跟着知州一起挡住了那些西凉兵的去路。
知州背对着逃散的人群,扬刀直指对方,“休想!”
那日阿一来就被拒绝,并不愤怒或是意外,只是略感遗憾。
怒月太子的命令是尽可能留下原州府,以便更好地控制苍州。但是留不住也没关系。
他把将旗交给下属,抬手将沥着血的弯刀转了一圈。
他喜欢忠诚而有骨气的人,杀死这样的敌人会令他更痛快。
州府的人墙只略略阻挡了片刻,便被西凉骑兵冷酷撕碎。
牧野镰这次回头,只看得一蓬鲜血泼到府衙大门前的灯笼上,将灯火也染成猩红。
蹄声再次如轰雷迫近,这一次绕是他也再不能分心,全身都运转到极致,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目标——逃!
不能停下,不能跌倒,来不及注意其他人,更没有时间去救人。
否则不等西凉人的屠刀挥来,就会先被一同逃命的百姓踩死。
不知过了几条街,前后左右也不知换了多少拨人。
到处都是惊惶奔逃的人影,哀鸣惨嚎的哭叫。
在这个寻常至极的黄昏,不少人已回到家中,炊饭等食。
西凉骑兵犹如天降魔神。他们茫然失措,反应稍慢一些,整座城池就已变成屠宰场。只要被骑兵的阴影笼罩,不论投降还是反抗,都只有死路一条。
在高速冲锋而序列丝毫不乱的铁甲洪流面前,血肉成了天底下最柔软的材质,一触便碎。
官沟里流的不再是污水,而是分不清谁的鲜血;砖缝中填的不再是沙尘,而是践踏成泥的碎肉。
牧野镰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不,半座城的逃亡比他这辈子还要长,他是豁出半条命才捡回剩下半条命。
一行四个人出了城也不敢停留片刻,顺着盗取印信后的撤退路线狂奔出好几里,和接应他们的部下汇合,才敢稍微放松。
其他马匪见状大惊,纷纷问他们怎么了。
牧野镰没精力细说,催大家赶紧撤退。
师爷是个文人,已然累得虚脱,根本骑不动马。他就把人放到自己马上,顾不得黑夜不便,抽马狂奔。
一路南下向净州走了大半夜,人马都已疲累,才在黎明之际寻了个地方暂且歇息。
马匪们此时都知道事态严重,西凉人神不知鬼不觉打进来,再待在苍州不只是不好混,还有随时碰上杀身之祸的可能。
师爷虚弱地说:“若是弃了马,混在流民群里,或许用不着堪合文牒,就能过衷州。”
牧野镰比他稍微好一些,问:“这么多西凉兵,你觉得他们会留在苍州还是撤退回西凉?”
师爷:“咱们要是能翻过业余山,有屠城的实力,你会轻易收手么?”
昨晚跟随去苍州城的下属之一恶狠狠地说:“那不得多屠几座城,能打到他们王都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