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10)
“好多年没有看到我们大宣的军队上西州啦。”
宜连的百姓发现了这支穿越雪原而来的军队,老县令带着族人亲自在必经之路上迎接他们,白胡子在风中颤颤巍巍。
没有人听得懂绒语,但都感受得到对方的好意,以及专门摆出的热水热食。
顾横之却只要热水,哪怕他们这些日子吃最细碎的炒面也犹如吞冰,依然坚决地拒绝了那些热乎乎软绵绵的食物。
面对麾下将士的失望、郁闷与不解,他说:“我们能撑到这里全靠一口气,事未成便松懈下来,就会断掉这口气。”
“再者,水源要多少有多少,贮存的粮食却有限,百姓愿意给,我们不能收。”
“谁要是不服,或者不愿意再继续前进,可以先留在这里,开春再按原路回累关,不会有任何后果。”
他向老县令躬身道谢,随即下令继续行军。
将士们很快列队开拔,除了不能行动的伤员,竟无一个人选择留下。
终点就在前方,没有人甘心放弃。
三天之后的正午,队伍终于爬上最后一座山峰,近百丈深的悬崖之下,就是神救口的关楼。
寒冬腊月里,崖壁上覆着一层坚冰,顶上更有层层冰凌倒挂,是天然的险阻。
然而顾横之打算从这里下山突袭,就做好了突破一切阻碍的准备。
他挑了身手最好的兵,亲自领队,绑着绳索吊下崖。用□□剔掉冰凌,再将剔下的冰柱按到崖壁上,形成落脚点。如此,硬生生开出下崖的窄路,直到距崖底二十来丈才止。
这八个人被拉上去的时候,眉毛上都盖着冰霜。其中一个老兵已经脸色发紫,却制止了顾横之脱下棉袍的动作。
别了,他用最后的力气含笑说,他的任务完成了,没有给西北军丢脸。
这就够了。
在寂静的送别之中,夜幕彻底降临。
杨弘毅抹了把脸,震声道:“儿郎们,神救口在脚下,路在脚下,该我们报仇雪恨、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将士们皆振奋起来,群声应和,“这些狗日的西凉人不是喜欢偷袭么,让他们也尝尝被袭的滋味儿!”
“好,我们去给他们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
顾横之也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拔刀弃鞘,低头咬住刀背,拽住钩绳,便率先滑下山崖。
在他之后,七八个人与他一样攀绳下崖。在他们之后,一排又一排将士整装待发。
这个没有月亮的雪夜,注定要有许多人付出性命,以偿热血。
云织县的城楼上,十几个人聚在一起,或站或坐或靠,俱是身心疲惫,却不得不打起精神,以防西凉军趁夜攻城,并商量应对之策。
贺今行三人离开没几天,那条地道不知怎地就被城外的驻军发现了,彻底堵死通道之外,更是气急败坏地重新发起了进攻。天晴来,下雪即止,一直断断续续,如同猫戏老鼠一般,磨得城中军民筋疲力竭。
“房子再拆下去,就没地方住了。”
“能做武器的东西也没有了。”
“横竖都是死,不如跟他们拼了,杀一个不亏本,多的都是血赚!”
……
“要不组一支敢死队吧?西凉人再来,我们就出城决战。”周碾忽然说。
此话一出,众人都息了声看他,却没人接。
前几日,周碾他老娘来城楼下帮忙时被一支流箭射中,没几个时辰人就走了。从那之后他跟着了魔似的,镇日想着出城去杀西凉人。
但大伙儿也答应过他娘,要看着他,别让他干傻事。
“我愿意领头,你们呢?”周碾看向瓦珠。
这些混血儿已然完全融入这座城,甚至多亏了他们能打善战,才能坚持到今天。
没等瓦珠说话,刘县尉就半强制地拉周碾坐下,说:“就算要去,哪有让娃娃先去送死的?咱们这些老的先上,等打光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再顶上也不迟。”
胡大从另一边把人按住,点点头:“你们年轻,没咱们活得长,该多活一阵。”
有人试图缓和气氛,玩笑道:“对啊,万一就等到救兵了呢。”
城墙上响起稀稀疏疏的无奈的笑声,笑过之后,刘县尉叹了口气:“就是对不住小夏大人和诸位绒人兄弟,县尊当时该让你们走的。”
“我们下来的时候就没打算马上回去。”夏青稞托着自己的左臂,说:“大家也不必着急拼命,能守多久守多久,哪天守不住了,都得死。况且,今行还没回来,我要等他的。”
话说得直白,众人皆讪讪,俄而有人低声祈祷:“……也不知道县尊他们怎么样了,不管顺不顺利,千万要平安啊。”
夜渐深,该睡觉的往掩体下挨挤着一趟,该值守的就倚着城墙盯着西凉军营盘的方向。到如今,已经难以维持岗列,全靠硬撑着熬下去。
夏青稞把自己排在后半夜,小睡片刻,便起来替换。
不知过了多久,贺冬忽然出现在他身边,低声说:“找遍全城,才从犄角旮旯挖出些沙蒿,你且将就将就。”
“麻烦贺大夫了。”夏青稞不在意,脱了半边衣裳,把胳膊伸过去。他白日守城时挨了一刀,当时伤药不够,就只进行了包扎止血。
贺冬眼睛不太好,眯着眼凑近了,借火盆架的光给他重新清理伤口,下手总有些迟滞。
他不想浪费太多时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截蜡烛点燃,方寸间立时明亮了些许。
“不早些拿出来。”贺冬把揉碎出汁的草叶按到他伤口上。
“以前剩下的。”夏青稞忍不住长嘶一声,似是为了缓解疼痛,慢慢地说:“那年我进京参考,身无一物。幸而与今行的号房相依,他带了四支蜡烛,分给我两支。我没舍得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