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09)
王义先确实想过在铸邪怒月回来之前,让仙慈关那边派兵,夺取神救口。他抬手鼓掌,“看来我说错了,你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
整个初冬,顾横之除去银州大营练兵,都在筹划此事。但这点忙碌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只道:“还需得军师点头,派给我五百熟悉雪山地形与气候的老兵。”
“不行。”王义先依旧坚持道:“这是我们西北军的责任。神救口、佛难岭、秦甘三州,我西北军奉命镇守,就一定会战到底,哪怕粉身碎骨,全军覆没。而在此之前,无需他人替我们冲锋陷阵。”
“你,且回振宣军去履行你自己的职责吧。”
顾横之不走,再道:“军师是想从仙慈关拨人马?仙慈关内外都有西凉军队重点盯防,不一定好动。退一步说,做两手准备,不是更加稳当吗?”
王义先没回话,撩起眼皮看他。
一开始就说过,这不是一码事。
顾横之也回过神,心知为什么,便说:“顾钰出身南方军不假,但今日站在这里,不为宗系,不为朝廷,只为早日平定战乱,还我河山安宁。”
他单膝跪下,字字诚恳:“请求军师给我一个机会。”
帐里并不外面暖和多少,可他的血是热的,汗是热的,烘得膝下的土地也热起来。
王义先沉默好一会儿,才叫他起来,把手炉与竹笔一起递给他。
回程大雪纷飞,杨弘毅来迎他,瞟了他一小截路,才呵呵笑道:“王参议答应公子了?”
“嗯。”顾横之简短地应了一声,又问:“辎重送到了吗?”
一个月前,他写信向他爹借一批武器和甲胄。他爹回信骂骂咧咧一通,末了到底没说个“不”字。
“昨天就到了。”杨弘毅顿了顿,“吕管事也跟着来了,就等见您呢。”
顾横之便加快脚步回住处。不大的营帐里添了几只箱笼,两大箱新做的衣物和一小箱伤药,都是君绵亲自备下的。
管事报过单子,“夫人遣属下来问公子,今年是否回去过年?”
他抚摸着新衣细密的针脚,难以开口,唯有摇头。
管事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在心中叹息一声,按照君绵的吩咐,躬身道:“夫人说,若公子今年不回,她就等您来年凯旋。”
顾横之把话都写进家书,他帐里没什么好东西,就把银州的特产挑拣出来,让对方捎回去。
杨弘毅把人送走,转头叹道:“大小姐也说不回了。”
顾元铮于八月末领兵下南越,并没有急着助起义军反围剿。她把苍溪林海要过来做根据地,步步为营站稳脚跟,近来才开始参战。
战事愈演愈烈,除夕决计抽不开身回蒙阴。
家里人的动向,顾横之都知道,可世间哪有两全法?
他收拾好箱笼,就先清点辎重,然后去找方指挥使。
一千死士,老夹新,西北军出五百,振宣军也出五百。
在他去累关这三天里,选拔已过了两轮,方子建把成绩榜给他看,一起确定了最后的名单。
入选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两套崭新的棉衣、软甲,以及几种西北很少见的武器。
杨弘毅在台上演示□□和链爪的用法,底下新兵们都看得眼热。
方子建哈哈大笑,对大家说:“多亏有顾将军,不然咱们真拿不出这么多装备来。”
面对聚焦的目光,顾横之微微笑了笑,“别的部队里有的,振宣军早晚也会有。”
演示结束,他上前一步,环视全场说:“大丈夫既效命疆场,就要奔着奋勇杀敌而去;不畏生,不惧死,方可建功立业。此一去,管它山高水险,我不怕,你们呢?”
方子建抱拳向天,“我振宣军,勇往直前——”
台下将士齐齐立正,振臂喝道:“锐不可当!”
队伍整装完毕,写好遗言便开拔。先到衷州,与西北军的老兵合流。
军师亲自为他们壮行,并许诺:“诸位勇士即升一级,名留史志,惠及家人。若能成事,我王义先必定再为大家请下更多的封赏!”
而后把顾横之唤到一边,单独说话:“云织许久没有传信来,若你们能把神救口打下来,你替我过去看一看。遇上今行,叫他给我和他爹报个平安。”
说完又补充:“这是我个人的拜托,做不成也没关系。”
后者与其他军士一样,全副武装,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沉静得就像头顶铅灰色的天空。
他低声说:“军师放心,此亦我所愿也。”
“好,我等着你们的消息。”王义先目送队伍远行,直到连旗帜也看不清,才按了两把酸涩的眼睛。
“真去了,虎父无犬子啊。”陪同的心腹部将语气感慨:“,也就军师您敢放他去。”
“有什么不敢的?这些年轻人敢为家国舍生,不分彼此,难道我还不敢给他们放行?”王义先哪怕对顾穰生怀有成见,也愿意承认这厮有个很优秀的儿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啊,越是严寒,越是机会,咱们也该动起来了。”他最后望了一眼西天的群山,回首走下山冈。
天河高原有多巍峨,往上爬的人类就有多渺小。
但是,人可以登上高原,翻越它,征服它。
顾横之率领这支新编军,跟随特意让人请来的向导,沿着天河高原的边缘,走河谷,翻雪山,睡冰屋,花费十余日才走完小半个西州,抵达距离神救口最近的宜连县。
陆续有人掉队,一倒下去就再也无法站起来。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将遗体送去周边的地县,就都埋在路上,记好位置。若有朝一日战事消停,队伍里还有人活着,再回头来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