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20)
贺冬立时抛去杂念,凝神道:“两个时辰。”
顾横之问:“距离?”
“十里。”
他用叠成方枕的衣裳替换出胳膊,将手帕放到今行枕边,“我尽快回来。”
说罢便起身去牵借给自己的那匹马。
瓦珠已经集合队伍,只留十余护卫,其他人全部上马迎敌。
待顾横之汇过去,齐齐策马向西。
为了不波及刚搭好的简陋营地,他们必须拉开距离。才出两里,便与西凉人遥遥相望。
数百失去储君、前途渺茫的兵丁们满腔悲愤,草草武装便循迹杀将来,誓要让人血债血偿。
隔着沙丘,顾横之放缓了速度,“迂回,不胶着,擅长吗?”
“当然,将军教过的。”这是轻骑兵作战的要义,瓦珠熟记于胸,拾起骨哨吹出长短不一的音节,其他弟兄们纷纷闻哨而动,分散占据南北高地。
他们和这些西凉人,也有旧恨新仇。
顾横之没有贸然干涉,看明白他们的作战意图,便选了最薄弱的一处顶上去。
弓箭由低射高,效果会大打折扣,所以他将箭囊抛给位置更好的同袍,链子刀也不要,只拿起挎在马背上的两柄□□。
战斗一触即发,嘶吼代替言语,愈是惨烈愈是不休,直传到贺冬耳里。
他神情不改,在火上烧热金针。
战争总是突如其来,躲不过避不开,所以要习惯,要炼硬心肠。
给今行缝针的时候,这位少年从军的老军医再听着远处起伏的厮杀声,却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老天爷啊,给这人世多留几条鲜活的性命罢。
他在战场祈求过无数次,而今终于应验一回。
待冬阳移过头顶,兵戈渐歇,神仙营牵马回来,伤者虽多,却无减员。
贺冬已熬上汤药,便又回头来救治这些伤患。
剩下的混血儿们都抢着凑进帐篷里,看一看他们的将军。行容急切,手脚却放得很轻,说话都压着声音。
然后清点战利品,起灶炊饭,有条不紊。
顾横之没有参与这些,洗净手脸,安静地坐到今行身边去。后者挪到了行军床上,一条绒毯盖住了一身伤,神情恬淡,如在小睡。
那块包着木芙蓉的手帕还在,他摸了摸,没再打开。
瓦珠来送给他一瓶伤药,顺便道谢,“方才那一战,多谢顾将军伸以援手,让我两个兄弟活下来。”
顾横之接了药,并不居功,只道:“不必客气。若是少了谁,他一定会难过。”
从云织到这里,瓦珠已将他归为是自己人,闻言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反而更加感激他时时记挂自家将军。想到这里,又变得忧心忡忡。
看到贺冬端着药过来,忍不住问,将军何时才能醒来。
“你们将军命硬着呢,一定否极泰来,不会有事的。”贺冬知道这些崽子心思单纯,为了不让他们一直惊惧害怕,说得信誓旦旦,实则心里也没底。
瓦珠半信半疑,外边还有很多事需要他,他待片刻,再去看看星央,便出去了。
贺冬叹了口气,想叫顾横之帮忙把今行扶起来,他好喂药。却见后者已经把人半扶半抱在怀里,自然地接过他手中药碗。勺不满半,吹凉再喂,不急不缓。
他反倒成了甩手,先前看到那枝木芙蓉的奇异感觉又回来了,半晌道:“……我听说你很小就被你老爹丢到军营里,做这些事倒挺像样。”
“我娘病重时,不能便利地进食水,大夫就教我这么做。”顾横之简略答道,一小碗药喂了一炷香时间,只略洒出点滴,被他用帕子仔细拭去。
之后喂汤喂药都被他包揽了。入夜后瓦珠请他去歇一歇,换人来照看,他也不肯。
他的神态一直很平静,好像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贺冬这一整日累得不轻,早就精神不济,在一旁睡下,顺便劝他别一直硬熬。
不理智,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沉默,少顷低声说:“我想看着他醒过来。”
这样他醒过来,就能看到我。
然而贺今行一直没有清醒的迹象。
夜里任是高热到惊厥,冷到身体本能地痉挛,都再也没有醒过。
顾横之不错眼地盯着,给他寻冰,为他加衣,在贺冬施针时擎火照明,燎到虎口都未能及时发觉。
兵荒马乱地过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才脱离凶险。星央都清醒了好一会儿,可他依然沉沉不醒。
昨日那拨西凉兵,心力已溃,阵型不稳,胜之不难。但此处到底是西凉地界,离大宣边境尚远,绝不是久留之地。
大家合力造了板车,拔营回神救口。
这一程走了三日,不再有西凉军追上来,顾横之就一直守在今行身边。
瓦珠委婉地劝他休息,他亦婉言拒绝。星央精神好了许多,直言大家都想出力照顾将军,他不能一个人占着。
星央说这话时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大家庭里像要独占兄姊宠爱的老幺一样。他认真地跟他说,自己人不分彼此,兄弟间没有亲疏,他不能这样排挤其他人。
顾横之从未想过这一茬,也不知他们营里到底是个什么形式,实在无言以对。只能每日跟着其他人离队两趟,一起找水拾柴打猎。
途中有意打听,才知神仙营的来历。
“……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们,办不下户籍,也没有地方可去。将军就带我们到仙慈关,在西北军的营盘旁边辟了一块荒地。练武写字,辨草识虫,打猎押镖,都是他带我们一块儿。”
“你知道西北很多人都信奉神明吧,西凉人也信,什么天神圣教,佛祖婆罗。但我不信,我们这种混血的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