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19)
“将军!大哥!”紧随其后的混血儿们抬着担架围拢上来,迅速地将两个人分开安置,放平身体,脱下靴子倒掉里面的沙,动作都万分小心。
他们很有经验,这个时候不能随意坐卧,冻了一晚上的骨头太脆弱,稍有不慎就会被折断。
贺冬带着药箱慢一步,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两个人都是遍体鳞伤、其中一个还昏迷不醒的狼狈模样,仍是心跳骤停,被顾横之在后背拍了一下才顺过来。而后立刻为两人摸脉看伤。
千幸万幸,都还有气息。
星央外伤不算多,虚弱得不能动弹,一半是冻的一半是过度疲累。贺冬叫人给他喂了颗补丸,先暖和过来再说。
他盖着好几件带体温的长袍,温水润过喉咙,强撑许久的那口气泄了,将桑纯带着西凉太子人头去仙慈关的事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便昏睡过去。
最小的兄弟没有遗落,给大家沉重的心情带来稍许安慰。瓦珠抖着手替大哥擦了脸,又将帕子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便干脆地点出三四个人留下照护,就带着其他的弟兄们去架火堆、搭帐篷、烧热水。
将军受了那么重的伤,冬叔把金针都取了出来,显然需要在此逗留些时间。他们不能只顾悲伤,还得做好准备。
贺冬握着剪刀没有马上动作,而是想起什么,抬手按到贺今行颈下。然而摸了两遍都只摸到块松石,不见那颗灵药。
怎么会没有?
他忽地想起夏青稞交给自己那口官皮箱,他还没打开来看过,但已然猜到那颗灵药肯定就放在箱子里面。
“真是,真是……”他真想骂一句傻子,但光是看着青年惨白如冰雪的面容,就心如刀割,更说不出任何苛责的话。
“剪刀不方便?”半跪在另一边的顾横之问。
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哪些地方受了什么伤经过什么处理,之后要怎么治,章法大都很熟悉了,就待在这里打下手。
贺冬无声摇头,稳了稳神,准备先处理今行左臂上的伤。那处包扎的布条为了止血缠得太紧,肉眼可见伤得不轻。
谁知布条浸血后冻硬了,轻易掀不开,他不好再用剪刀。其他法子各有弊处,一时犹豫该取哪种。
顾横之见状,轻轻地把手覆上去。真气汇聚于掌心,不多时,他掌下便化出淋淋漓漓的血水。
贺冬直道他帮了大忙,当即剪开软下的层层衣料,仔细一检查伤口,本就凝重的面色再次大变。
锐器伤深长一道,周遭的皮肉都冻烂了,必须剜掉。
可麻药早在云织就用光了,在城外的西凉军营里也无缴获。
站在旁侧的混血儿转过脸去。顾横之攥紧了满手的血,盯着今行无意识蹙起的眉,下意识请求道:“冬叔,您轻些。”
贺冬一言不发,额上的汗水都在颤栗,唯有用刀的手是稳的。
就像他这辈子习惯了与阎王赛跑,医人救命只求速度不管轻重,唯有对他的小主人,做丸药都要加蜜,就怕太苦。
篝火在几步外燃起来,烧红了他的眼。
他尽可能地快,但血肉之躯如何才能不感受到痛苦?到第三刀,无知无觉的身体便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头颅昂起,疾速地喘息。
顾横之眼疾手快地伸臂垫到脑后,看到睁圆的眼瞳斜过来。
他稍微侧了侧身体,方便对方看他,轻声道:“冬叔在给你处理伤口。”
贺今行听见贺冬叫人按住自己,张了张唇,“星央……”
“他在昏睡,没有性命之忧,你放心。”顾横之说完,就感觉到手臂上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他看着那双眼再次缓缓转动,似是看到几张熟悉的担忧的脸,试图露出个安抚的笑容。
贺冬重新下刀,他也竭力忍着不挣扎,青色的血管从脖颈浮到额头,唇角那一点点弧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瞬间,顾横之恨不能立刻冲出去,好做些什么来平复胸中蹈涌的情绪。他恨自己来迟,躺在这里的不是自己。但他连眼睛都没有别开,倾身前去,垂下头,几乎要触到今行的额头。
胸腔震动着撕扯着,翻来覆去,却都被压在镇定的面容之下,只有眼睫扑棱如惊惶的幼蝶。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他注视着他,哑着声音,说给他们两个人听。
咫尺之间,贺今行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呼吸。
到此刻,生生痛得清醒之后,他终于确认,不是幻觉。
他想,横之他,一定赶了很长很长的路,所以眉眼间有压不住的倦色。
他一定去过云织,所以带着那面旗,和冬叔他们在一起。
他要向他道谢,问问累关和云织的情况,再问问他“你怎么来啦”,银州过来那么远,还要出关。
那么远,你来……
最后一刀终于落下。
顾横之再一次看着他闭上双眼,替他抹去那唇上咬出的一点血。
贺冬细细裹好纱布,回身背着人擦了把脸,长吁一口气,才继续给人治伤。解开胸前衣襟,却发现一方折叠的手帕。
打开来,是一枝被压扁的干枯的花,肖似木芙蓉。
这么携带一味药草有些奇怪,但他没时间深究,又正好缺消肿排脓止血的药材,就说等会儿碾了配药。
顾横之怔怔地看着他重新包好手帕,伸出手欲接,才回神补道:“我来吧。”
贺冬没有异议,却莫名想起,西北不长木芙蓉,南方才盛产这玩意儿。
他不由多瞧了一眼这出身剑南的年轻人。
恰一名混血儿跑来,疾声道:“西凉人追杀过来了!冬叔,我们还需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