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47)
这支西凉军到底近万人,铁蹄踏碎不过十之二三,主力仍需步兵与轻骑共同歼灭。
因兵力部署调整,第五大营铺排出去的岗哨早已全部撤回,临时的斥候们回归原属,全部参与此次伏击战。
重骑兵已冲散西凉军的阵型,吓破西凉兵的胆子,令他们的作战容易许多。然则生死关头的反抗已深入每一个士兵的骨髓,他们要压制这样的反抗,同样需拼尽全力搏杀。
战斗就如暴风雨下的汪洋,随处都是卷起的波澜,撞碎的浪涛。
贺长期身在漩涡之中,一整夜都在反复地寻找敌人、将长矛刺入敌人要害,直到矛尖断在血肉骨头之间。旷野里到处都是尸体,西凉人的,同袍的,还有他们曾经使过的武器。他记不清自己换了多少杆矛,又杀了多少人。只记得要拼过这一刻,再拼过下一刻。
直到周身几丈之内再也没有站立的敌人,他拄着矛,如惊梦一般清醒过来。
“数清自己砍了多少人头没有?”贺平脱力地躺在远处的尸堆上看他,笑声嘶哑:“都是军功!”
“没……”他脑子仍是一片空白,手抹到脸上才觉不对,低头看,才发现双手沾满血迹,已不再新鲜。
他看片刻,忽然发现脚边是同袍尸身,忙忙退开。
“这是哪营裨将?”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中军帐下第五营所属,贺眠。”他抱拳答完,才注意到对方一身骑兵所穿的重甲,又不同于昨晚所见的普通重骑兵,显然级别更高。
“老韩手底下的步兵啊。”对方观察他许久,眼下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他。
这个年轻的步兵胸甲断裂,披膊丢失,发髻也被削散了,一身脏污看不出本来面貌。但他活到了现在,站到了现在。
这位将军很满意,于是问他:“想不想来十三营?”
十三营乃重骑兵营,是仙慈关闻名于世的王牌,精锐中的精锐,寻常不会离开仙慈关。
贺长期惊诧了一瞬,即答:“属下当然愿意,但我们将军待我很好,我不能……”
“你小子还有情有义。”对方轻“啧”一声,重手拍上他的肩膀,“只要你愿意就行,先好好休养,老韩那边我来说。”
这位老将军挖完墙角就要走,他的卫兵把坐骑牵过来,一样披挂齐整。但他并不上马,而是牵着马在战场行走,慢悠悠地四下张望,就像在挑拣什么。
贺长期就看着那匹高大非常的马。天光大亮,才得见马铠上,锈迹斑斑。
“终于当上骑兵了,不高兴?”贺平爬起来,本是想恭喜他,却见他拧着眉。
贺长期摇头。
他高兴,又感到难过,不知道该如何与人说起。
他似乎有些厌倦打仗了,并不是想退伍,或者当逃兵——他想要战争终结。
军功也好,晋级也罢,都不如有朝一日,他自己、还有所有同袍都不用再打仗。
只是这个愿望在眼下终究无法实现,围城正如火如荼。
北边儿伏击一得胜,王义先便派人往净州城叫战,被城中的西凉人拿箭射了回来。他并不恼怒,换着花样激怒西凉人,好让他们多射些箭。
既能趁夜里捡回来充军需,又能减少西凉人箭矢存量,等日后攻城少挨一些,何乐而不为?
反复来了几次,西凉人不再上当。
王义先觉得不行,开始组织佯攻。先是深更半夜,然后大白天,城南来两次,城东城西也不落下。
一旬下来,净州城中还剩下的西凉兵昼夜防守,疲于奔命,已经绝望到麻木。
周围县城全部失守,周边营垒也全面失陷,送往友军、送往国都的求援信数十道都没有回音。
这些人不得不接受事实。
他们被他们的国王和朝廷,暂时地抛在了一边。
这个“暂时”或许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年半载。
国都总会再派兵攻打宣朝,中原的土地对国人有着世代不灭的吸引力,只是他们很难等到那一天。
因为城里彻底断粮了,主将不得不下令杀马匹取肉。
随着天气变暖,存雪消融,水源也变得紧缺,每人每天从一壶水变成了不到半壶水。
巢车上的斥候很快察觉到这件事,汇报给军师。
王义先却没有当即做出任何决断,而是写信给殷侯,询问对方的意见。
若按正常的节奏,他们继续把净州城围上十天半个月,只要中途不下雨,西凉人不出来拼命,城中大概会发展成人肉充饥、人血解渴的局面。到那时,再拖上十来天,城中开始起疫病的时候,他们登城楼几乎不会遇到任何阻碍。
但是,西北军连同振宣军,十余万的大军在野,再加上他从甘中路征调的民夫,消耗太大了。
再围城一个月,就要把自己拖垮——更何况苍州还有三四万西凉军虎视眈眈,铸邪蒙诸也不知何时就会率大军来袭。
殷侯盖着帅印的军令很快送回来。
一天后的正午,包围净州城的所有军队,自三面城门发起全面进攻。
城墙上轮守的西凉人刚刚听到如雷鼓点之时,以为又是佯攻,连箭矢都不打算浪费一支。谁知再往城楼下看去,阵列齐整的队伍自当中分出道路,几门载着三尺铜管的大车被推到阵前。
“轰隆”几连响,巨大的热浪夹带着碎石砖屑在城楼上爆开,几个躲闪不及的西凉兵当即栽下城楼,所在的城墙现出缺口。
瞭望塔上有人侥幸躲过,立刻鸣镝示警。
鼓声、炮声、角声齐作,城池内外霎时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