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5)
“贵不敢当,小老儿姓王。”王老伯请他坐,“上次你和另一个年轻人救了我们祖孙,还没有好好谢谢你。”
老人说着要向他鞠躬,他扶住老人,“您的心意我知晓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茶铺的伙计送上两碗茶水,老伯让两个小孩儿分一碗,再分给他一碗。
然后一边擦汗一边说:“我那老房子被冲垮了,官府说了以后会帮忙修新的,但是老在悬壶堂住着也不好……我打算去找我儿子,就是我这两个孙孙的爹,他和他媳妇儿在江南路做工。”
“正好孙子孙女儿也到上蒙学的年纪了,我不认字儿,也不知道怎么找学堂。”老人咽了口唾沫,絮叨起来,“听说那边花样多,我也能做点小工,说不定比种地强。哦,我让村长看着我的地,等孙孙长大了,我就还回来继续种地。唉,我们稷州的地好啊,土肥得很,就是……”
他深深叹了口气,已无半点几个月前在稷州护城河前的茶摊上的气势。
贺今行把陶碗又递回去,“我已经喝过了,老伯您喝吧。”
他说着侧身指了指自己那桌,裴明悯向他们小幅度地挥了下手。
老人又吞了下口水,犹豫片刻,端起来喝了半碗,把剩下的递给两个小孩儿。
一刻钟后。柳从心惊醒,回身看向码头,见装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
贺今行叫住他,拱手道:“有祖孙三人也去往江南路,可否搭一程你的船?”
小事一桩,他点点头。
“孤老幼子,从心路上若有空闲,还请照顾一二。”
听了这话,柳从心停顿片刻,才迟疑着应了声“好”。
他面上怪异的神色一闪而逝。贺今行看到了但没多想,去向王老伯说了,老人牵着孙孙们连连感谢。
“哥哥你吃。”小女孩儿举起一只点心袋子,踮着脚往他面前送。
“谢谢穗穗。”他蹲下来,拿了一块点心。这点心是裴明悯叫人送的。
女孩等他拿走后,就把袋子抱在怀里,看着他笑。清澈的眼睛里,是明晃晃的喜悦。
贺今行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穗穗以后要是上了学堂,要好好读书。”
“嗯,穗儿记住了!”小女孩儿用力地点头,“哥哥再见。”
江水汤汤,渡船逆流而上。
太阳隐于重云,忽而大风来,卷起水浪拍响船壳。
裴明悯恰抱了琴自舱里出来,船身一荡,他立刻抓住舱门。
过了十来息,他慢慢适应了,才走上甲板。
“晕船么?怕不怕?”张厌深撑着船舷,转头笑着问他。
仆人在甲板中央铺了地毯团垫,他坐下来,把古琴放于膝头,也笑道:“不晕!不怕!”
贺今行站在甲板最前端,视野里尽是向他奔涌而来的江水。
他张开双臂,任河风穿过身体。
“欲渡长川,何惧狂澜!”
“咚——”
琴音逆风而起,如惊涛拍岸,浩荡不绝。
他回身看向弹琴的人。
裴明悯披了件广袖丝袍,云纹随风如水流,手下弹拨不停,也看向听琴的人。
目光相触,两人皆微微一笑。
“江水发源于昆仑,横贯东西,大小支流千余,最古老的地理志里就已有它的身影。”张厌深席地而坐,悠悠开讲:“河流孕育文明,文明催生智者。自大禹治水始,千古人物生生不息,如群星闪烁至今。老子说上善若水……”
江上风长,又无烈日,夏日里难得凉爽。在张厌深温和的声音里,渡船一路晃远。
一行人走了两三日水路,跨进甘中地界,下船再乘马车。
北上七八日,贺今行与裴明悯从道家老子听到法家韩非子,一度因“合纵连横”而争论不已,又因“兼爱非攻”而抵足夜谈。
游学路线全由张厌深做主,他好山水,一路少及城镇,跟着的下人们都疲累不堪。难得走到甘中第一座大城——银州,裴明悯便干脆让他们都留在城里休整。
而后雇了当地的向导,租了马往周边地县而去。
他自下了船便不再碰宽袍,与贺今行一样,穿窄袖修身的单衣。要骑马出城,更是换了短打。
甘中路比汉中路地形要崎岖,物产多矿藏少林木,因此尘土重。夏季干燥,马蹄踏溅,飞尘更甚,衣衫很快便沾了一层灰。
他从前在意这些,在甘中路走了两三日,忽然就不在意了。
张厌深说,要了解一个地方的风俗人情,最快的办法便是寻一处村落,找几位老人。
因此他们走了大半日,在太阳落山时就近寻了个村子借宿。
借宿的人家是一对老夫妻,儿女都住在邻近的兴庆县城里,所以有空出的房间。
两位中年向导睡一间,张厌深睡一间,剩下两个少年人便在堆杂物的房间里搭了凉席。
土筑的房屋只开了一个窗,窗上还糊了纸,房间里闷热不已。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没好意思去揭了窗纸。
赔付钱财不是问题,问题是事后肯定要劳动人家糊上去。屋主人年迈,腿脚不便,他们不忍心。
好在都已累极,往赤竹编的席子上一躺,也不管热不热、硌不硌人,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贺今行忽然感觉到脸颊上一点冰凉。
然后响起极其细微地“啪嗒”一声,又落下一点在额头。
他睁开眼,抬手摸了摸,是水。
很快越来越多的水滴下来,屋里四处响起“啪嗒”声。
他坐起来,推了推睡在一边的少年。
裴明悯跟着坐起来,尚不明白状况,倒是感受到被硌了一晚上的疼,一边下意识地活动肩膀一边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