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65)
贺今行道:“您给我传信了,还指认出了铸邪怒月其人,这很重要,是实打实的功劳。当然,您现在的身体若是不便行远路,可以在玉水再将养一阵,我替您请旨就是。等夏日天气暖和了,再托商队来接您回去。”
“不不,我要跟你一起。”杨语咸赶忙说,说罢再回头细想这段话,心中五味陈杂,遂退开一步躬身作揖,“小贺大人处处为杨梦打算,某感激不尽。但某怕给你多添麻烦,今日实话实说,跟着你,是想知道……”
贺今行撑着对方的手臂,制止道:“杨先生,您有什么疑问,等身体养好了,再慢慢问我不迟。”
杨语咸抬头。此情此景,令他恍惚想起某次宴饮,酒醉朦胧之中,似得见先秦王。酒醒后立刻问老友,却道他是发了酒疯,差点拦着郡主。
此时再看眼前青年的身形样貌,与那日幻影几分相似,他如醍醐灌顶,嘴唇蠕动片刻,颤抖着叫道:“郡主?”
四目相对,贺今行温和地笑了笑,竖指于唇前,低声道:“长史莫声张。”
杨语咸反手抓紧了他的胳膊。
“我们明日就要启程,杨先生早些准备行囊吧。”贺今行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回头多准备了一辆马车。
如此忙碌半日,入夜才回灵堂。
堂内只有王义先半跪在灵前烧纸钱。他四下不见盛环颂的影子,便问:“盛大人走了?”
“他有一道制书要宣给方子建,宣完还得下来去西州,时间紧,下午就走了。你要有事找他,现在就派塘骑去追。”王义先转头就要吩咐亲卫。
“不用,一点私事而已。”贺今行忙道。
横之前几日奉命率军赶去苍州前线,而他明日就要动身启程回遥陵,无法亲自告别,就想托盛大人带个口信。
但公务要紧,既然人走了,他另写封信寄过去就是。
王义先便让亲卫都到院子外面守着,院里不许留人。
转眼便只剩他二人,贺今行问:“军……”他一张嘴就发觉不该叫“军师”了,改口道:“先生是专门等我?”
王义先道:“方子建升任总兵,由他统领苍州对战事宜,我这次回来,就是直接回仙慈关,不会再上去。你明日一走,想必也不会再回西北。所以有些话,必须今夜说完。”
贺今行一听便皱起眉,“我们西北军也都要撤回仙慈关?两军建制独立并行是好事,但战时的损失与战后的功勋怎么算?”
“只有老韩留在佛难岭附近做策应,其他部队都会陆续撤下来。”王义先将手中黄纸都送进火盆,站直身,长袍皱了好几处,显得颓唐。
“这没什么,我们正好休养整备。既然朝廷想让振宣军顶上,那就让这支新军也尝尝,有兵丁无钱粮是个什么滋味儿。”
做为被摘桃子的一方,若是往常他必然发怒,眼下却能平静地接受。除此之外,只觉疲惫。
君命如山,不管哪支军队都是听令行事。他有怨气不假,但不能冲着同袍。
贺今行首先察觉这种变化,感到惆怅,然而与这席话里的内容相比,这点情绪微不足道。
军费不足,国库赤贫,一直都没能解决。先前战事紧张,外来的仇敌掩盖了内政的矛盾,如今战事缓下来,国库空虚的问题必然会重新成为焦点。
他说:“回京之后,我一定会想办法筹款。”
王义先道:“你能怎么办?身居低位权力有限,很多事就只能看不能动。你可以进言,但纳言与否全看皇帝,就算皇帝听谏,放旨下来该怎么做也得看政事堂,阳奉阴违可不鲜见。”
“现在的朝廷,我是没有任何指望了,除非上下都换一批人。”
“先生!”贺今行打断道,大约明白了对方将所有人支开的用意。
“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宫中只有一个养废了的过继皇子,更何况……”王义先顿了顿,压低声音:“他未必是晋阳长公主的亲生孩子。”
“什么?”
“大帅告诉我的,他让我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长公主早年带兵打仗,伤过身体,难以生育。”
殷侯说,这本是晋阳的伤心事,知之者不过二三。他不该与人言,但涉及到国祚承衍,他亦不能将这个秘密保守到死,只能愧对故人。
贺今行切切实实地惊诧了半晌,回忆起嬴旭的出生。
天化六年,长公主于隆冬时节回京生产,到开春不足月便回关,其子则由其生母太后抚养。
当时,裴皇后感叹长公主心系边防,不惜己身。淳懿私下却说,他姨母和太后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多半是想躲着太后才这么早就走的。而他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现在想来,若不是亲生孩子,一些疑点就能说得通了。但若不是亲生,那这岂非是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样一来,长公主岂非欺君?可她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对晋阳长公主的敬意,就像对殷侯一样深厚,下意识便认为长公主这么做一定有苦衷。
王义先说:“她不想,或许由不得她呢?朝野皆知,太后想要小皇子继承储位。而太后出身秦氏,与秦毓章是姑侄。”
“陛下绝嗣是公开的秘密,若晋阳殿下无所出,那就只能再从旁过继,比如忠义侯。后者的生母是乐阳长公主,虽然都是皇室血脉,但与太后似乎并不亲近,与秦氏更没有任何联系。所以,用狸猫换太子的动机是足够的。”
个中利益之大,任谁也无法轻易拒绝。若抖露出来,牵连也绝对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