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76)
杨语咸见状,拱手听宣。
其实明德帝对他没有太多的印象,当初举荐此人知稷州的,是裴孟檀还是崔连壁?当然,这并不怎么重要,遂道:“杨语咸是吧?你立了功,论理合该行封赏,但你犯有要案,又不可进行拔擢。让朕想想,大遂滩近几年内养不了马,你这马夫也做不成了,就功过相抵,做个庶人罢。”
杨语咸早有准备,但听闻圣谕仍是恍惚了一下,才提袍跪下,稽首谢恩。
“至于剩下那两个……”明德帝继续看奏折,不自觉按上额侧。
“陛下?”顺喜赶忙紧张地叫了一声,这不久前才扎过针的,可别按出问题了。
明德帝没有搭理他,把奏折拿起来,皱眉道:“你想让他们入大宣户籍?”
“是。”贺今行答:“这两人,在我国土出生,在我国土长大,虽然身上流着一半外族人的血,但心里都认为自己是完完全全的宣人。只是因生父的原因而无法录入籍贯,以致于在住行上多有不便。”
明德帝没有说话,盯着折子往后看,眉心越锁越紧。
左右内侍都屏住呼吸,贺今行亦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可面圣的机会少有,能求情的机会更是少之有少,遂心一横,复述出奏折上的请求:“整个秦甘路不止这两人,还有成百上千的混血儿,受着这样的影响。求陛下恩典,给予他们成为宣人的机会。”
这可不只是一道恩典。
明德帝缓缓道:“你可知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开了这个口子,西凉人借此安插奸细进来,顶着我宣人的身份行走作乱,到时候该如何防范、处理?”
贺今行道:“臣以为,不能单以血脉出身论敌我。无论何人,只要愿为陛下所用,愿为我大宣效力,且遵守法度不作奸犯科,那就都是值得拉拢、结交、善待的对象。而只要是出卖国家的人,哪怕是皇室宗亲,也当斩杀。实际上,这些混血儿大都因自己的身世而痛恨西凉人,否则又怎么会随我去刺杀西凉太子?”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似乎并没有松动,便换一种思路,说:“陛下不喜,可他们已然存在于这世上,无法抹去。此战之后,或许还会有更多新生的混血儿。人多则从众,若放任不管,或许会生出更大的乱子。可若将他们纳入户籍,编以黄册,不正方便官府管辖吗?”
明德帝听了半晌,放下奏折,“眼下这几个人,几百个人,朕可以给他们特许。日后万人数万人,不可不管,但具体怎么管,须得从长计议。”
又沉着道:“对待异族,不可太仁慈。”
这话说下去,大有通敌之嫌,贺今行当即道:“陛下明鉴,臣所出之言并非是因为仁慈,更不推崇一味地优容退让。而是臣认为,在这类事件上先怀柔,再谈武力,是最好的办法。”
他一边回话一边不间断地思考,并下意识进行总结,往日一些零散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迅速成型,随即表达出来:“就如同我大宣面对周边的异族与邻邦,小者相融,不可融者相交,不可交者再相抗,能免去许多兵戈与流血。”
话落,明德帝神情骤冷,目光如冰锥似的戳了过来。
贺今行不明所以,但他一字一句皆为本意,问心无愧,遂坦然相对。
半晌,明德帝身形突然晃了一下,立刻以手撑案才稳住。
“陛下!”顺喜吓一跳,忙上前搀扶,心痛道:“陛下,您必须休息了。”
贺今行也下意识地伸手欲扶,但下一瞬间便反应过来,垂下手静立不动。
明德帝闭眼缓解了一会儿,仍然不解头部的晕眩,遂下令让他二人退下。
此次面圣戛然而止,贺今行告退时,犹豫刹那,最终还是说道:“四海皆系于陛下一身,望陛下保重龙体,早日大好。”
杨语咸与他一同行礼,不见悲喜,只一声“草民告退”。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明德帝靠着椅背,唤道:“陈林。”
“臣在。”一道漆黑的人影悚然出现,单膝叩地听命。
“去查查,这小子是不是早就与秦毓章通过气了。”
“是。”陈林领命,出了殿,瞥见那青年走在宫墙下,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出宫亦有内侍引路,也是位御前太监。贺今行认得此人,内廷大总管顺喜的徒弟,名唤“常谨”。
常谨比先前那位活跃许多,临到午门,笑眯眯地说:“小贺大人真有意思,日后您要再进宫啊,奴婢一定想法子揽了来接您的差。”
“好啊。”贺今行也笑道:“今日多谢公公送行。”
内侍们回内宫,他和杨语咸一起在门洞里略站了站。抱朴殿闷热,使他燥出了满额细汗,这会子吹着穿堂风,才凉爽许多。
今日的任务尚未结束,他接下来得去一趟吏部,递交他在云织县任职三年的述职文书。
将至应天门,遇到个抱着一摞奏折的蓝袍文士,却是钱书醒。
贺今行主动招呼道:“钱主簿。”
钱书醒看见他,却没有任何惊讶之情,似料中他的行踪一般,笑道:“小贺大人历练归来,神采升华甚矣。既然从此经过,何不就近去拜见相爷,让相爷也看看你的进益?”
这么快吗?他本想过几日再求见秦相爷,谁知秦相爷现在就要见他。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就说:“相爷现下可是在政事堂?”
钱书醒颔首,向他示意怀中奏折,“你替我把这些送过去,我替你送杨夫子他们出宫,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