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793)
“还能为什么?本官费心费力,不说功劳苦劳,也容不得你在此含沙射影!”王正玄一生气就红脸,忍无可忍地爬起来,边捋袖子边骂,“你才当多久的官儿,门道都没摸清,就拿律例来压人,你配吗?”
贺今行侧目看他,声调依然平静:“王大人,君子动口不动手。真要动手,下官让您两只手,您也未必能胜过下官。”
“你!”王正玄气势一滞,想起他在边关的战功,估摸自个儿当真打不过。思及此,更加恼怒:“好啊,我堂堂二品大员,被你一个从五官的谏官如此骑到头上欺辱,陛下却不闻不问。那我还跪什么跪,谏什么谏?这烂摊子谁爱揽谁揽,我王正玄大不了不干了!”
他摘下官帽,作势往地下扔。但他举得起来却松不开手,脸色一下青一下红地僵住片刻,干脆把官帽往怀里一抱,瘸拐着腿,气咻咻地走了。
走了第一个,剩下还跪着的便显得十分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且王正玄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午门闹这么久了,别说惹来陛下垂询,连个太监的影子都没看见。陛下对他们的进谏到底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陆潜辛叹了口气,撑着双腿站起来,挪到裴孟檀与贺今行中间,左右劝道:“相爷,小贺大人,都是为了家国百姓,不妨各退一步罢?”
又站起来,周围其他官员瞧见,都有些按捺不住。
裴孟檀身形微动,在他侧边的阮成庸连忙先爬起来,扶他起身。
他站稳后,拍去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才递出那本谏疏,温声道:“小贺大人,沸水才不响,静水才流深。日子还长着呐,我能把这本谏疏交给你,你也得能时时拿住咯。”
贺今行接过谏疏,略略垂首道:“相爷抬举了,下官过完今日,才有来日。”
裴孟檀侧身望向抱朴殿,随即一甩袍袖,大步离去。
随同的官员们也纷纷起身,绕着贺今行,追上去。
郑雨兴和余闻道快步过来,前者惊道:“大人,这封谏疏当真被您拿到了。”
后者喜道:“连裴相爷也要让咱们通政司三分啊。”
贺今行毫无喜色,哪怕这个过程比他预想的还要容易些,他也高兴不起来,叹道:“我是借着陛下的势,狐假虎威罢了。”
他让那两人先回直房,自己去抱朴殿送奏折。
明德帝态度如常,没有多加过问,显然对午门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秦毓章向朕举荐你去通政司任职的时候,说你孤直不阿,有智谋,也有勇气。若朕想找一个能以卑位对抗高官的年轻人,那只能是你。如今看来,你倒没有辜负他的评价。”
他念起往事,感慨良多,沉默几许,复道:“好了,朕许你官复原职,罚俸也免了,回去做事吧。”
贺今行却不能就这么走了,俯身叩首,直言道:“陛下,您不满意裴相爷他们提出的法子,固然可以驳回去。但国库的亏空仍在,户部仍旧无银款可拨,忧患不除,一日复一日,必成大祸。到底该怎么办,您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谁来做选择,谁就要负最大的责任。”
宣京城外北去十数里,至诚寺的禅房中,张厌深看着传来的密信,内容虽在意料之中,但仍然让他大为失望。
“皇帝真是,没了秦毓章,做个决策都畏畏缩缩的。看得我都替他发愁,要是失策,谁来善后?谁来顶缸?裴孟檀没那个本事,连自己的左膀右臂都不能完全压制住……”
“阿弥陀佛。”与他对坐的弘海法师念了声佛号打断他,竖掌道:“张施主,佛门清净之地,并不适合谈论这些世俗之事。”
张厌深把信纸送到灯火上,“你以为我想跟你谈?还不是这里只有你能听我说这些。”
弘海法师仍然相劝道:“权力的较量,无论多少人参与,最后都只能有一个赢家。你一把老骨头,何必非要掺和进去?”
张厌深道:“赢家只有一个,但可以输得不那么难看。皇帝少时的经历,养出的个性,谁不知道?秦毓章都低得下头,现在这些人反倒是自命清高,要向天下仕林展现自己不愿向皇权卑躬屈膝的风骨。可他们就没想过,骨头都露出来给人看,那皮肉不是早就稀烂了?”
他虽失望,但更加兴奋,起身扶着桌柜去找纸笔。
“该给那几位写信了。裴方雎最老,先给他写他,你要添两句吗?”
他们三人少时乃是国子监的同窗。
弘海法师:“叫裴施主安享晚年罢。”
“这句话不行,换一句。”张厌深把纸笔铺到小桌上,说:“儿孙自有儿孙债,儿孙无力老子还。他年种因,今日得果,不正是法师所言‘报应’?”
法师道:“老衲从未这么解释过,这是你一人所创的歪理。”
“不对,这是正理。”张厌深抬手止住对方下一句话,“你别开口了。我不认为自己有错,所以不需要三思,更不会反省。”
第293章 三十六
下午太阳最盛的时候,知了都被晒得有气无力,一队车马却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抵达驿馆。
馆丞亲自出来交接,找准队伍里唯一一位着武服的女子,笑脸相迎:“久仰顾将军大名,如今一见,果然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啊。”
顾元铮抬腿下马,笑道:“你也认识我?看来我这两年没白干嘛。”
“那是自然。就连裴相爷都专门关照过,要好好招待将军一行。您往里请,屋舍、用水、饭菜都准备好了,您还需要什么直接说,千万别跟下官客气。”馆丞点头哈腰,眼睛却往后头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