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833)
人服白,车漆黑,前后肃静。没有唢呐,没有丧音,只有一把又一把纸钱漫天飞舞,遗落路野。
他们不能在御驾出宫之前出殡,又要寻个合适的时辰,起灵便起得晚。又因军民大喜,不兴哀乐,服丧的队伍便鸦雀无声。
亭中诸人俱是轻叹。
裴孟檀骑马在前,路过长亭,没有停下的意思。顾元铮此前去吊唁过,如今便隔空一拜,不加打扰。
贺今行快步走到路边,裴明悯瞧见他,独自脱离队伍,留与他一点时间。
“这是弘海法师亲手抄给老太爷的,希望它能随老太爷一并入葬。”他将一卷装在沉香木匣里的佛经交给对方。
裴明悯收下,哑声说:“好,劳你替我感谢法师。”
两三日未见,他比之前次见面又憔悴许多,身骨仍然挺拔,血肉却不可抑制地消减下去。身着孝衣,就像冬日里的竹,被压了一身的雪。
贺今行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这支竹,低声道:“路上保重,我等你回来。”
裴明悯神色平静,抬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你放心,裴氏不会倒,我也一定会回来。”
有夙愿就有向前的力量,是好事。
贺今行再次祝愿好友顺利,目送对方去赶他的家人。
再回身,只见老师立在长亭外,望着远去的队伍。熏风过身,唯余瑟瑟。
贺今行想上前安慰,顾元铮过来问他之后的行程。她和副手要转道去永定门,师生二人便与他们告辞。
张厌深听过了百姓的山呼,便算见识过了今日的盛况,就让驾车的沙弥直接从城外回至诚寺。
车厢里沉默许久,直到他开口问:“学生,可是在惋惜裴氏的结局?”
“不是。”贺今行说完,再一次肯定:“这不是结局。”
张厌深也颔首道:“裴家子女都是好的,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或在一朝一夕也未可知。”
贺今行想起明悯,便抬手盖住眼睛。再放下时,长眉深拧。
他挂起车帘,长风闪着光涌入,他被晃得闭上双眼。半晌,回头对老人说:“老师,我只觉自己要忍受不下去了。”
“可事到临头,却不能不忍。”
张厌深并不意外,“你是说舞弊案?”
贺今行抿着唇,喉头滚动了一轮,承认道:“是,一团糟污。”
“能被你如此评价,这些人做事可见一斑。”张厌深说:“要是看不惯一件事,要么闭上眼不看,要么去把它变成自己看得惯的模样,只有这两种方法。”
“但你是我的学生,就只能选择第二种。”他顿了顿,伸手到风里抓了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想改变一样事物,首先就要成为能够控制它的存在。”他把手摊开到青年面前,掌中空无一物,“你看,人抓不到光。昼夜变幻,光阴流逝,便都做不得主。”
贺今行低下头,看着老人手心沧桑的纹路,说:“我明白,因为我手中的权力太小,能做的事情太少,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事发生。所以我要得到更大的权力,更高的地位,才能让事情按照我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一切的困顿与无力感,都源自于掌握的权力不足。
“可我又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也陷进权力的漩涡不能自拔,必须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该怎么办?如果获得权力的道路与我的本心相悖,我又该怎么选择?”他把手平放到老人的手上,掌心相贴,“老师,为什么没有别的路可走?”
张厌深攥住他的手,攥紧了,用尽全力将他拉到自己眼前,额头贴着额头,说:“那就去做皇帝。”
他声如呢喃,言辞却如震雷,“权臣亦是宫奴。秦毓章是,裴孟檀也是,不论换多少个宰相,哪怕你上位,都不会有任何改变。除非换一个皇帝,换一个把臣民当人的皇帝。他庶出的婢生子做得,你怎么就做不得?”
衰老的气息带着杀意扑到贺今行脸上,他没有躲避,死死睁圆了眼睛,翕动着鼻翼说:“血亲相残,故友相杀,也在所不惜吗?”
“龙椅只有一座,只有一个人能坐上去。其他的父母兄弟,亲朋师友,皆可做垒就龙椅的白骨。”张厌深决绝道:“学生,你要狠心,狠心才行。”
贺今行咬紧牙关,视野仿佛被一层水花罩住变得模糊,令他脑海也变得混沌。
他该怎么回答?他问自己,要得出什么样的答案?
下一刻,张厌深放开他,靠回车厢壁,剧烈地喘息。
学生没有回答,但他笃定,他的功夫不会白费。
贺今行把人送上至城山,把明悯的话带给弘海法师,打马回城。
他亦不走平定门,绕了大半座宣京,直指永定门。
骄阳万里,风起云涌。
这座与他平行的伟大城市屹立在天地间,风日雨雪尘沙,饥荒瘟疫战乱,都不曾摧毁它。
他到时,皇帝站在永定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四海。一道城墙内外,官、军、民无不拜服。
崔连壁站在他身边,替天子高声宣布,自今日起,废止宵禁。
宣京自由的夜晚与城内百姓阔别三年之后,再次回归。
这仿佛是一个讯号,告诉天下人——大宣打赢了与西凉的战争,重回过去,还是那个太平强盛的大国。
贺今行拽紧缰绳,独坐马上,在响彻云霄的喝彩声中,如醍醐灌顶。
他想要的,是大宣的山河永驻,是大宣的苍生万福。
谁也不能阻止。
第305章 四十八
午时,太阳移到天中,最为光明正大的时候,凯旋之军抵达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