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841)
宫宇四四方方,甬道窄窄长长,没有内侍引路,前后的人影都离得很远。
顾莲子忽地回头,怒目圆瞪。
他这时感觉到另一种愤怒,因此利声质问自己的兄长:“你为什么不争?别人叫你什么时候出发你就什么出发,让你什么时候到你就什么时候到?你不是有一匹好马?为什么不追,不反抗?”
顾横之静静地听他发泄,然后给出答案:“没有必要。”
名声终归是虚的,有与无他都不在乎,因为还有很多比他个人名声更重要的东西。
“哈?是,我与娘都不重要。”顾莲子冷笑一声,扭头转向另一条甬道。
“莲子?”顾横之提高声音叫他,不明白怎么就拐到了他和娘身上去。
“我要去拜见皇后娘娘,和你不同路。”少年头也不回,脚步生风,很快走远。
顾横之只在旁人话语里听说过裴皇后,不便再跟上去,只能收住步伐,按原路出宫。
他知道通政司的直房在端门南楹,所以一出端门,就往那边看过去。
风烟俱净,宫墙与远天一般澄澈。贺今行不知在檐下等了多久,看见他便迈步走到他身边,站定后往门里看了看,“莲子没和你一起吗?”
顾横之:“他去见裴皇后。”
贺今行听了,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无声轻叹,“那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正值禁军换岗,不时还会遇到进宫参加晚宴的官员。
应天门上,韩履宽余贺长期一行披甲戴盔的武将正在验身,另有一名文士等在旁边,却是夏青稞。
贺今行看到对方,惊而喜,“你也来了。”
夏青稞露出笑容:“我代表我们绒人来觐见。你不参加晚宴吗?我听他们说,宫宴上吃的喝的都很不错。”
贺今行微笑道:“少我们一两个也不少。”
贺长期交了佩刀过来,同时开口:“好什么好,这么多人,还不是大锅炖。”
贺今行见他还是臭着一张脸,问:“大哥怎么心情还是不好?”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贺长期浓眉紧拧,目光一扫,“你俩,尤其横之,进宫干什么去了?”
“去求陛下一些事情。”顾横之实话实说,语气与平常别无二致。
贺长期想问求的什么事,与封赏有没有关系,但又觉得问这种话太过越界,便只干巴巴应道:“好吧,我还以为是陛下召见的你。”
几人闲话几句,那边验完了身,便互相告辞。
贺今行与顾横之出得应天门,视野豁然开朗,盈满热闹。
这是宵禁解除的第一个晚上,催人回家的鼓声不会再响起。沿街店铺依然客满为患,做夜间生意的陆续出摊,来往车马俱是从容。憋了两年的百姓们摩拳擦掌准备大逛夜市,上午万人空巷,傍晚便满巷烟火。
他们行走在人流当中,挨得越来越近,直到肩膀贴着肩膀。
贺今行这时候才轻声说:“今日是陛下太过分,不是莲子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他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音,步履不停,相依的手臂却摸索着去找身边人的手。他很快碰到对方的手背,指腹摸到掌心,然后被反握住。
顾横之攥紧他的手,声音喑哑:“没关系,总会有下一个机会。”
贺今行说:“我只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看到你,就不难。”顾横之在人群中央停下,侧身注视今行。
他因为陛下不准莲子回家感到挫败,因为莲子的态度而难过,又因为在抱朴殿、在端门看到今行而高兴,悲喜交杂,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他只比他略高一寸,不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眼睛。哪怕映满人间烟火,也像明月一样,不染尘埃。
这令他感到澎湃的安慰,又生出十分的彷徨:“今天的事,会不会对你影响不好?要是让你前途受损,我……”
思来想去,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怕今行对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公正无私,又怕他因为自己而坏了原则,蒙上污名。
“不会的。”贺今行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揽住他另一边肩膀,贴近自己,冷静而坚定:“顾横之很好,特别好。因为你而发生的事,不论是繁花是荆棘,对我而言都甘之如饴,绝不避让。”
顾横之靠到他肩上,头碰着头,在涌涌人潮之中将他抱紧。
月上柳梢,烟花绽落。
走到官舍大门前,顾横之才松开手。
他与今行对视片刻,话没说出口就倏地红了脸,将那只手藏到身后。
贺今行也下意识移开眼,轻咳两声,又慢慢地转回来,说:“官舍的房间不大,但是,好吧,你要进去坐一坐吗?”
顾横之飞快地点头,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有一样礼物想送给你。”
“巧了,我也有个东西想拿给你。”贺今行想到这事,拉着他快步回自己的房舍,把他按到桌边坐好。自己搬出官皮箱,从里面找出一个小方盒,放到他手中,“盒子连里面的东西都是我自己做的,你打开看看。”
顾横之看着手心的木盒,又看看他满含期待的神情,手竟然有些抖。他轻吁一口气,揭开盒盖,铺底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枚木扳指,内圈打磨光滑,外圈一面凿有刻痕,一面刻着“平安”二字。
再上手一试,正正贴合。
贺今行看他欲言又止,说:“之前送你的扳指不是裂开了吗,换个新的,怎么样?”
“很喜欢。”顾横之双眼眨了又眨,把扳指放回盒子里,盒子揣进怀里,然后摸出一把匕首。递给他的时候小声说:“先前那把匕首找不回来,所以我让长期给我介绍了一间铁匠铺子,就在玉水,重新打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