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943)
“好,真有你的,敢耍我们。”陆双楼脸颊抽动了一下,拇指摩挲着刀柄,恼怒之外仍是极其不解:“你已经得知舞弊案的真相,你要的证词我也帮你拿到了,为什么还要在京城纠缠不休?”
他忙得不可开交,不耐烦再去解决额外的不必要的麻烦。
“我是想求一个真相,也心甘情愿为今行奔波,但这些都不是我来到京城的最终目的。”裴明悯站在屋檐下,斜阳暖照裁过他的长衫下摆,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滚落进光阴,“我是稷州裴氏的子孙,我的祖父、母亲和父亲对我给予厚望,我这一生都应该站在光明之中,不能有一事苟且。退缩是罪,怯懦也是。”
“所以,我不能悄无声息地来又去。”
陆双楼没话可说了,说不出转机的时候他不想浪费精力。半晌,他松口:“我得问问黎肆,让他自己选。”
裴明悯颔首道:“明日给我答案。”
他们约定好接头的地点与方式,陆双楼忍着万般不愿,还是给了对方一串街巷名字,“从这条路线进出城,到月底都是安全的。其他地方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要是被我的同僚发现你们的行踪,我只能袖手旁观。”
“多谢。”裴明悯承情,回报给他一个银号地址。
陆双楼潦草地应“好”,送走不速之客,闷了几颗药倒头就睡。
近日事情太多,让他一气做了好几段梦,醒来还不到傍晚,有时间出去吃顿饭再到王玡天府上换岗。
西斜的日头正好,街头巷尾洋溢着平凡的热闹,面馆紧邻茶肆,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一帮闲人谈天说地、指点江山。
面馆的角落里,风尘仆仆的青年人接连要了六碗臊子面,听大家从蓄奴案说到舞弊案,从通政司的小贺大人说到刑部衙门的贺尚书。
这两个姓贺的官员都是他的亲人。
然而他抄山野近道赶了六天的路,疲乏麻木,骤闻噩耗,竟像是听路人故事一般,什么想法都没有。
待他填饱肚子,付了钱,解了马,来到贺府,看到大门上被贴了封条,才想起他的大伯父贺鸿锦已经被捕入狱。
封条上盖着大理寺和兵部的印。
贺长期撩起衣摆抹了把脸,取下遮阳又遮雨的斗笠挂到门口石狮子头上,牵着马转身走了。夕阳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成扁扁两条,逶迤出长巷,骑手忽地跨上马,拍马飞奔起来。
酉正,盛环颂下衙回府,就听门房说有一位叫贺长期的边将求见老爷,正在花厅等候。
他一听,赶紧去花厅,“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休探亲假回稷州,这会儿假都结束了,该回西北了啊。”
贺长期嘴里发干,哑声道:“消息我都听说了,不来这一趟,我这一辈子都亏心。”
这个理由不出盛环颂所料,他先给这年轻人续了杯茶,才说:“我理解你,但你兄弟和你伯父这两件事,哪一件都跟你没关系。你来不来,都改变不了局势,也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我知道。”贺长期说。他身为武将,一贯的原则就是不能过多掺和文官场上的事,可是,“我想见一见他们,自己没法子,所以才来求盛大人。”
盛环颂看着他的神情,就想起殷侯,心里也升起几分苦涩,叹道:“刑部狱暂且插不了手,大理寺那边,我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贺长期抱拳道:“大恩不言谢。”
“咱们兵部和三军息息相关,守望相助是应该的。我还得去见相爷,你就先在我这里歇一会儿。”盛环颂拍拍他的肩膀,将人安置好,换身寻常衣裳,便又从角门出府。一路避人耳目,进了崔相府。
相府下人都识得他,他到相府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不需要人引路,只问了相爷在哪儿,便提着灯独自找过去。
今夜月黑风高,秋意纵横,院子里怪有些冷清。崔连壁独自坐在廊下乘凉,手头就一把蒲扇,也不知能赏些什么。
盛环颂踮脚走到他背后,轻轻戳了他一下。
崔连壁吓一跳,回头看见是他,气不打一处来,骂他净不干人事儿。
盛环颂笑着赔不是,坐到他对面的栏杆上,问:“堂官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崔连壁叹了口气,幽幽道:“今儿上午,陆潜辛把王喻玄父子在松江路和稷州兼田的事捅到了御前。”
盛环颂惊得张大嘴,忘了方才想说什么,急问:“陛下什么反应?我这一天怎么没听到半点风声?”
崔连壁摇头道:“陛下自降罪己诏之后,认为杀生不祥,宫里就不再怎么见血。今日却杀了两个在场的内侍,把消息压得死死的。”
“如此处置,岂不是不打算重惩?”盛环颂顿时有些失望,“我还以为王氏父子出事,贺今行那边能有些转机。”
崔连壁:“不好说啊,陛下传召王喻玄进京陛见,又让漆吾卫盯着王玡天,不准他给自家人透露半点消息。是拿是放,皆有可能。”
天意着实难测,盛环颂不由有些担忧:“那堂官你……”
“陆潜辛一从抱朴殿出来,就到政事堂把这件事告诉我,死了两个内侍都不忘说仔细,你说陛下知不知道?”
“该早些把他摁回甘中的。”盛环颂不喜道,“他铁了心要把您卷进去,您打算怎么办?”
“等你们那边有了眉目,我就进宫一趟吧。”崔连壁阖了阖眼,“贺今行下狱快一旬,坊间的流言都出了十几个版本,一直这么纵容着也不好,该有个了结。”
“好,我和老宋尽快。”盛环颂尽量配合他,说罢一件事,又想起自己的来意,“哦对,贺长期来了,他想见一见他的亲人,我答应让他见贺鸿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