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946)
“学生?”他走到学生面前,为了方便而跪坐,捧起对方的脸,轻轻地叫了许多遍“学生”。
那一声声苍老温和的音调像呼唤孩童归家的歌谣,飘进贺今行的梦中,将他带回现实。他撑开双眼,苍白的面容一片茫然,许久才艰难地启唇叫了一声:“老师?”
“是我。”张厌深重重点头,眼眶酸涩不已。
贺今行却缓缓扯起一丝笑容,“我这是在哪儿,竟看见了您。”
“你在人间,在刑部的地牢。”张厌深找出贺冬给他的小瓷瓶,倒出两粒小药丸,喂到他嘴里,“老师知道你受苦了,所以来救你。”
贺今行干吞下药丸,喉头滚动,带得颈上青筋毕露。喉咙的难受也叫他意识回笼,彻底记起这几日的事。
陈林的酷刑于他,是生机。
他想说他还好,狱医给他治伤的时候趁机睡了很长时间,精神虽弱却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浑浑噩噩。
他想宽慰他的老师,问问大家还好吗?却发不出声音,说不出话。
张厌深摸摸他的头,替他梳理杂乱的长发,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咱们明日就回家。”
这么快?贺今行动弹不得,只能在脑海里猜测,是陆潜辛得手了,还是……
张厌深注视着他血肉消减的脸颊,“老师知道,你为了解决王氏、让新政能顺利推行,做了很多准备,包括独自面对一切的勇气。但老师依然插手了你的计划,改变了你想要的结果。你别怪老师。”
贺今行则想,怪不得进展这么快,原来是老师在帮自己。
“我、我怎么可能怪您,我相信您……”他竭力出声,却感到一阵晕眩,后知后觉刚刚他吃的药丸里有致人昏迷的成分。只有冬叔做的迷药和麻药,对他才有效——这显然是老师的授意。
他意识到什么,在向前栽倒时,用最大的力气攥住张厌深的袍袖一角。
您想要做什么?
张厌深接住他,让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好好睡一觉吧,今行。”
“今、行,很有意义的字,由你自己取得,再妙不过。你是我最后一个学生,是我最舍不得的学生,同时也是我最放心的学生。老师并非仁善无私之人,苟延残喘半辈子,就是为了达成自己毕生的夙愿。为了实现它,我不惜一切,哪怕抛下你。你别怪老师,行吗?”
张厌深一点一点地举起手臂,看着远山紫的衣袖从他学生的手里一点一点扯出。
古老的小调在他口中吟诵,在牢房里盘旋流淌。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
饱含控诉与血泪的诗歌让贺今行在刹那间就明白了老师的意图,回环往复的调子却又像是一首摇篮曲,催着他沉眠。
他不想阖眼,他不能闭目,他不能!
命运给予的所有,他都一一接受,可为什么命运不能回赠他想要的结局?
在他彻底陷入混沌之前,张厌深将小药瓶塞到他手里,抱住他的头,在他耳边细语。
“殿下,你一定要成为最圣明的君王。”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光耀万方,泽被绵长。
第335章 七十八
七月廿五。
子时已过,大理寺的公堂依然灯火通明。
贺鸿锦被单独提审,戴着镣铐跪在堂中,往日打理整洁的胡须蓬乱肮脏,不怒自威的双目紧紧闭拢、挂着重重的眼袋。
在他前方,盛环颂早早让人搬了两把椅子来坐,翘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喝茶,手边还摆着一桌吃食。
熬嘛,看看谁能熬过谁。从昨日申时到现在,他反正不困不饿。
可大理寺卿忍不住了,围着贺鸿锦转着圈地说:“老贺啊,今日都廿五了,你还在等什么?你就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吧,我好尽快安排你和你家人最后再见一面。”
贺鸿锦一动不动,仿若未闻。
“还有谁参与了舞弊?啊?”大理寺卿第不知道多少次重复问起这句话。这个案子最关键的问题不查清,他们没法儿结案。
“要是到上朝的时候你还冥顽不灵,陛下发怒,对你的惩罚可就难以估量了。你知道你府上被查封了吧?嫂子偷偷遣人出府四处求情,我只当不知道,因为注定没有结果,没有人敢对你伸出援手。为什么,你难道会不明白?”
“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的下场着想,你也要为你发妻和子女考虑考虑吧?他们是死是生,全在你一念之间呐。”
贺鸿锦缓缓睁开眼,大理寺卿一喜,火急火燎道:“你可考虑好了?”
“无稽之谈,空穴来风,我从何说起。”给出的却是毫无新意的回答。
大理寺卿一梗,握拳捶了下空气,“妻子家族皆不顾,我真不明白,谁值得你这么护?”
贺鸿锦再度闭上眼。
这个挺过了几轮刑审的老刑名打死不开口,他们没有其他佐证,便撬不出任何东西。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走,眼看就要来不及,盛环颂不得不遣自己人去向崔相爷汇报情况。下属领命,拿了一顶斗笠扣头上,快跑而去。
不知何时,夜云兜不住沉水,化作细雨霏霏。
崔连壁在西华门前等了小半个时辰,厚重的宫门终于打开一扇。何萍快步走出,从他的长随手里接过伞,替他遮雨引路,“崔相爷久等,请。”
两人抄最近的宫道,一路无话,雨落油纸也悄无声息。
到抱朴殿,何萍将要止步,才说:“陛下一夜未睡,正在打坐,您直接去后殿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