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960)
陈林这一次不为所动,下一刻,就察觉到身后突袭来的劲风。他当即察觉上当,欲抽刀回砍,握刀的双手却似被钳住,动弹不得。
正眼一看,陆双楼死死抓住他的双手,甚至不惜将他拉向自己。
穿胸的长刀再进一寸,这名日常行事冷漠的青年似感觉不到割肉的剧痛,绽开冷冽笑容,嘴唇张合吐出几个无声的字。
“你、去、死、吧。”
雪亮的刀刃自斜后方切进陈林的脖颈,切开皮肉,切断血脉,直到卡在骨头里——若非执刃的人气力不继,必让他头颅与躯干分家。
他双眼鼓出,嘴巴刚刚张开,没能发出一个“啊”的音节,便彻底没了气儿。
死一般的寂静,令扭脖子带得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动都清晰可闻,却没能压制崇和殿里愈渐热切的气氛。
寂若无人,只因满殿尽是人欲。
从潇潇雨歇到云收日来,在一众文武伸长脖子的等待之中,盛环颂去而复返,跪到御阶前:“回禀陛下,是真的。”
一语掀起狂涛骇浪,早就在肚子里嘀咕不已的众臣终于能明着变脸。
“竟然是真的!那岂不是——”
他们纷纷望向皇帝,期盼能率先从皇帝的某个神态或动作之中,看出帝心所向。
明德帝眼里只有一人,只问他:“你何时知道这个秘密?”
张厌深回答:“大约四年前。”
明德帝再问:“为何不报?”也问谢延卿:“还有你,隐瞒这么久,是何居心?”
张厌深答:“臣居山野,不通政局,无可报也。”
谢延卿答:“臣,不敢。”
“不敢报,还是不敢隐瞒,不敢有居心?”明德帝拆解他的话,半晌未得回答,顿觉无趣,挥手道:“谢老爷子年龄大了,胆也破了,罢。给谢老爷子赐座,免得让人跪晕咯。”
“谢陛下体恤。”谢延卿叩恩。
内侍们搬上来一张圆凳,扶着他坐下,他再不开口。
此举仿佛透露出一个信号,引得群臣一半人心浮动,一半警惕非常。
明德帝还是不理会他们,再问:“张厌深,你好一个‘居山野’。你从何处得知贺今行是秦王遗孤,又出于何种原因成为他的老师?谁在暗中帮你?回答朕,若有一句谎言,朕诛你九族。”
皇帝看得分明,并不认为谢延卿是今日局面的主导人物,相反,谢老爷子多半受他眼中这个老狐狸的指使。
因此,平平一句话说到最后,带起了滔天的杀意。
刚刚还在打算为新出的先秦王遗孤说话、以此讨个好彩头的官员们,又赶紧打消了念头,继续观望。
原本支持忠义侯的官员们则都时刻注意着侯爷的动向,不论是贬是贺,都要紧随其后。
张厌深八风不动,回道:“先帝以国士托付草民,故草民许以国士报之。嬴宣江山延续,四十年来半点不敢忘怀,如今总算能勉强称一句‘问心无愧’。”
他所说正中明德帝所想,后者被激得一拍龙椅扶手,“放肆!国祚延续岂由尔等无德庶民置喙。”
恰此时,一名禁军进殿汇报:“陛下,应天门有一老者敲响登闻鼓,为贺今行鸣冤,吸引围观民众过百,都堵在广场上为其助威。属下们已按律对其行杖责,不知下一步是引奏上殿还是?”
明德帝一听,额上顿时青筋暴跳。他看向盛环颂,后者当即领命随禁军去处理。
盛大人还未走出宝殿,又一名禁军从应天门匆匆赶过来,禀告:“陛下,本该在荟芳馆参加文会的士子们也来了,说是要等候贺今行一案的处置结果。我们实在劝不回去,不知是直接驱散还是?”
明德帝的神色彻底暗下来,眸光幽晦:“这些也是你的手笔?”
张厌深敛去心惊,微微笑道:“陛下,草民再能算,也算不到这些。但所谓‘助人者,人恒助之;爱人者,人恒爱之’,想来为世子鸣不平的人们就是如此吧。”
“爱人者,人恒爱之?”明德帝淡淡道,“你倒是说教起朕来。”
“陛下多心了,草民有感而发,无意陛下。”张厌深,“皇帝贵为天子,三军之主帅,四方之主君,万事、万物、万种权柄都匍匐于御座之下任由驱使,谁配说之教之?”
“若居君之位,承天之命,却惶惶不可终日,疑身边人、疑朝中臣、疑天下万民,弃十方庶务于不顾,镇日追寻缥缈长生之道,是明君否?是天命否?可长居帝位否?”
明德帝暴怒,豁然起身,“来人!速速将这个逆贼拖下去!”
禁军出列,群臣除却前列跪倒一大片,“陛下息怒。”
“陛下有怒,草民愿以死息之,不须劳动禁军。”张厌深也跪了下去,这一回跪得很顺畅,他扬声道:“惟请陛下迎世子归朝,澄清世子冤屈,勿因草民之故而牵连怪罪世子。”
“岂有此理!”明德帝指着他,从脖颈一侧到眼下的脸皮先后抽动,从齿缝里发出声音:“你在威胁朕吗?”
张厌深话已尽,展臂扬袖,双掌贴上青砖,再重重地叩头。
一下,两下,三下……
先是朱砂样的一点,再是红花似的一小朵,源源不断的血流出来。
殷红炫目。
贺今行松开手,向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没有他的支撑,陈林的躯体轰然倒地。
从陈林脖颈流出的鲜血一点一滴落地,浸入砖缝,浸在厚土,浸在他砰砰地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就像忽然缺了块肉一样,他按住心口。
陈林是死透了。